Marlie Mul 瑪莉‧穆爾

文 / 吳虹霏

 

瑪莉‧穆爾(Marlie Mul)的作品或許是當代藝術中算親民的,雖然不是以賞心悅目的樣貌出現—生鏽的鋼板和抽風口縫隙中塞滿的菸蒂、一攤攤泥濘漆黑,夾雜著垃圾的水漬。當踏入畫廊或美術館看到這些物件,想必讓人卸下心防,卻也讓人摸不著頭緒。這些是藝術嗎? 這是藝術家將現實的都會醜態搬入神聖藝術場域內的挑臖之舉,或是這些具體的有些形而上的物件的確有藝術的訊息想要說?

再仔細看看這些作品,那一灘灘的水漬其實是光亮堅硬的樹脂—我們怎能夠完整的移植室外的積雨和積水呢?擁有建築理論碩士的穆爾,選擇最不堪的都會景觀裝飾物,故意做成仿真物,脫離了原本的都會環境脈絡,用自己的敘事重新排列整個訊息。是形式語言讓它們看起來像是真的,並且觀眾也無心留意在真偽的判斷上。因為眼前的不是真的,才可以透過它說出更多關於真實的事。

這時候,藝術訊息的重點似乎呼之欲出了—真相是什麼?又或是,到底何者為真?何者該被採信?

穆爾在2012年No Oduur展覽中的文字,帶觀眾認識抽菸的歷史。歐洲第一位抽菸者是位西班牙人,將美洲印第安人的菸草帶回國家,卻被當成惡魔監禁,在七年後被釋放,當時抽菸早已融入普羅大眾的生活,並成為豐富生活和增加品味的興趣之一。直到1950年抽菸與肺癌的關係被證實,抽菸遊走在自由與自我節制的邊緣,非抽菸者亦開始提倡呼吸無菸空氣的自由。直到醫學證實二手菸的健康危害,非抽菸者才在這場歷史中浮現身影,抽菸者也永遠告別了自由。最後一段文字這麼寫著:「抽菸者創造了被動抽菸者。二手菸是連結的身體的概念,而非不連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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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在此是種形式,匯集不同的資訊,置放到與物件與影像一樣的層次上。同樣的方式,文字和展覽的作品(抽風口菸蒂和煙霧畫作)或許看起來沒有什麼視覺性關聯,但加總在一起可能就是觀眾的參照,也可能不會。觀眾的想像或許被牽引到「公司的員工走到辦公大樓的後面抽菸,抽完順手把菸蒂塞到抽風口」的這般無關任何生產或效率的脫稿演出,也或許從展示的生鏽鐵片上的塗鴉或抓痕聯想到抽菸行為的悠遠歷史,進而去擴張展覽的意義。在穆爾以抽菸為主題的展覽中,香菸的雲霧型態讓藝術形而上的事件變的可見與可觸摸:所有組成展覽的要素(標題、文字與作品)應被視為平等的物件,我們可以說它們說明著一種敘事。

另一方面,No Oddur的展覽文字正好符合對藝術生產中的事實/理論脈絡化的期待。以編年史的方式介紹關於香菸的種種事實與演變,揭露對人們對獲得資訊的渴求與沉溺。即使作品本身並不需要以此為發言,但作為現代主義者的產物這是很重要的,也正是藝術教育下的產物:藝術過程其實是很零碎的,卻一直以來被視為連續性,作品也被視為一個整體。這也是為何藝術家選擇以香菸這個平庸卻有豐富歷史的主題,以開啟更多元的討論,讓我們認知到我們對事實性的資訊有著怎樣的期待。

在獲得相關的資訊,拼湊成我們渴求的真實之後,穆爾的香菸展覽也呈現出,像是「抽菸對健康有害」、「抽菸是我的自由」的個人立場與態度是如何透過歷史與文化的發展所形塑。訊息比我們想像的要來的龐大,造就了我們的立場總不如自己想像的獨立。隨著資訊與歷史的累積,抽菸已成為概念的物質化,背後是更大的議題:罪責、責任的分攤、更大的權力與金錢的系統。其中,抽菸也成為空間性的議題,在抽菸者與非抽菸者憂戚與共的連結關係中,空氣的疆界怎麼界定?對彼此的身體責任起始點又如何論斷?

穆爾喜愛的兩個主題,香菸與水漬各是煙霧與水分子的物質化,皆暗示著不可分割的本質。這論述更可以拉回與人的關係之中—我們的身體亦是多孔性的有機體。當我們的立場好像理所當然的被那些社會或歷史元素所建立,穆爾的文字和作品暗示著疆界化的不可能性,同時帶出一個共有的社會性身體。

2013年起,穆爾將抽菸系列的創作延伸至水漬系列,一灘灘泥濘的汙漬自成一圈、異常完整的躺在地面。如果說香菸系列是藝術家對立場與資訊構成的懷疑與重組,是純粹的理性分析者,那麼水漬系列便是藝術家延伸意識形態與脈絡性的討論之外,更將個人對社會的整體觀察與感受投入在其中,也因此讓作品更具詩意的嘗試。

「大概是一種無趣或是無熱情的感覺,失去方向和目的、失去樂觀,以及關於世界末日的一些庸俗想法。」藝術家這麼說。「或許這感覺是被連續的金融危機激發,但沒人知道該怎麼做,或是一次想做很多事但最後結果都一樣。但同時因政治動機導致的混亂事件接續發生,倫敦、斯德哥爾摩和巴黎的動亂被視為大規模的反對爆發。但最後這些衝突事件還是令人挫敗的,因為一事無成,除了接受事實,把製造衝突當作自我破壞的暴力以外。」

此外,引起穆爾關注的還有2012年在荷蘭發生的Project X Haren事件。一位女孩在臉書上的派對邀請因出了錯邀請了一萬六千人,這個原本單純的家庭慶祝竟被無限放大渲染:街道出現一堆旗幟、印製T恤,當天引來幾千名年輕人,場面失控。這場為破壞而破壞的騷動,透過事後的錄影觀看,竟也與那些出於政治動機的騷動如出一輒。這種以集體性行為作掩護的盲目運動,背後支撐的動機或許僅是為了感覺活著。而在那一晚破壞了集體式的安全之後終是徒勞的。好比我們在街上走過,始終不會留意到的那一灘灘水漬中,積累了多少物質與垃圾,它們穿透性的表面反映著世界的光亮,內部則帶著被禁錮的垃圾,寧靜的餘波盪漾,是個累積了許多事件的旁觀者,除了停滯在那,無法有任何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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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對社會性意識/行為的探討延伸至第二個水漬展覽「特製的去骨盛會」(Boneless Banquet for One),此名稱移植自肯德基推出的去骨雞個人餐。在高度的便利化與加工化的產品逐漸癱瘓我們的選擇權,結果導向絕大部分的生活經驗,在當代社會與文化中是被無形的支配的。相對於第一個展覽的集體性行動,此次穆爾將焦點擴張到所有的活動都注定脫不了流行普遍的行為與意識型態。已加工、消化好的選擇、行動、物質與資訊,是否因此造就了平庸、麻痺、渙散的生活共感,讓大家無語的困在一種抑鬱和髒亂低劣的背景中。

在一切資訊都被審慎的堆疊,架構出縝密的藝術形式之後,沒有人會說穆爾的作品只是反制社會現狀的空泛批判。它們映照了人類行為的痕跡,更揭示不可見的虛擬群體,但那些物件僅僅是訊息的支撐物,並且是實實在在的在此時此地的。終究,一切的真相是開放的,如同藝術家所言:「我喜歡將主體對認知的過程視作有滲透性的多孔時刻,觀眾和藝術家都有責任。」

參考資料

  • In Conversation with Marlie Mul by Cmdplus (cmdplus.info)
  • Relative Distance by John Beeson
  • Interview between Marlie Mul and Alexander Scrimgeour
  • An interview with Marlie Mul by Pablo Lari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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