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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5

觀景者 (一件持續發展中的作品)

文/歐宗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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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光

一種稀微的光瀰漫整個宇宙,無處不在。[1]誕生於大爆炸的首波輻射,太初的破曉,這最古老的第一道光,從未停止照拂我們的眼前所見,以及絕大部分我們無法看到的一切。這光,也是一種「累光」(tired light),隨著萬物彼此越拉越開的距離,逐漸力殆;[2]然而,即便它終將消亡於不斷擴張的空間當中,我們生活的世界與第一道光的起源之間,仍舊保有不可分割的連結。日前在工作室裏,我讓奧塔薇亞,我的女兒,用手拿著一小塊隕石的碎片,擺好姿勢,然後將兩者一並納入微距攝影的鏡頭。整個過程令我浮想聯翩:畫面上相互接觸的人體與天體,儘管經歷不同規模的時間之流,也各自都接受了第一道光的餘暉洗禮,彼此卻早就有所連結。這一小塊無生物的三角形碎片——寬約0.6公分,質感細緻,紋理宛如地貌,銀色金屬顆粒在光線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實際來自一顆巨大的隕石,2009年3月1日下午五點於辛巴威北方的天空墜落時,被兩名放牧牛隻的村民觀察到。而奧塔薇亞,2016年3月6日下午十二點十分於紐約出生,最近正跟我一起學習太陽系知識的她,在我的工作室裡,一面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托著這一小塊碎片,一面大聲追問這隕石究竟來自太空中的何處,以及我要她這麼做的理由。我告訴她,我在找尋一個畫面。

註解

  1. ^ 即「宇宙微波背景」(cosmic microwave background),簡稱CMB,是無處不在的遺留電磁輻射,理論上來自宇宙的初始階段。大爆炸之後,光子經由一個稱作「退耦」(decoupling)的過程被釋放出來。
  2. ^ Tired light,或譯作「疲累光」、「疲勞光」、「遲緩光」,其理論源自愛德溫.哈伯(Edwin Hubble)的觀察(還是是由弗里茨.茲威基(Fritz Zwicky)提出的理論?)),描述來自遠處恆星的光在強度上隨距離的增加而減弱的過程。

相機身體

太初的破曉,加上一連串不斷演化的事件,造就了星系與太陽系。光,以粒子的形式存在,由恆星——例如我們的太陽——所發射,也是由恆星於其核心開始進行的氫融合過程,所產生的殘餘物。光子一旦到達恆星的表面,會從高溫的伽瑪射線冷卻至可見光波長,亦即,肉眼看得到的光。當我們凝視著遠方的星星在夜空中閃爍,我們的眼睛,便是光子在迢迢前來的路途上第一個相遇的對象。我們知道,眺望星星時,肉眼接觸到的,是那些恆星在年輕時所發出的光;某種角度看,我們正在回顧過往。或許,我們可以由眼界的拓展,談談眼睛是如何演化的:先從不著一物的赤裸狀態,再到不斷推陳出新提升視力的精巧手段。來自可見宇宙(observable universe,另可理解為「可觀測宇宙」)邊緣,距離地球約550萬光年的光,到達這裡花費的時間長度,幾乎相當於人類眼睛演化的整個過程。如果我們想像兩個點:一個按照物理路徑,從可見宇宙外圍追蹤光子的出發,另一個標記時間弧線,從最初階段開始記錄生物視覺的演化;那麼,這兩個點的交會,即是光子與我們今日眼睛相互接觸的所在。2016年,哈伯太空望遠鏡(Hubble Space Telescope,簡稱「哈伯」)發現了伊卡洛斯(Icarus)微弱的光,這是迄今為止我們觀測到的最遙遠的恆星,距離地球140億光年;哈伯讓我們看到了比30.1億年前地球生命起源時還要更早的光,當然,也比視覺出現的更早。[1]多細胞動物,如蛭蟲,以最初階的原始視力進行活動,只靠身上一系列感光細胞集中分布的眼點來偵測明暗。大約過了三萬五千代的演化,這類生物發現,凹陷結構的杯狀眼比起平面的眼斑更具優勢。然後,又過了三十五萬代的演化,杯狀眼才發展成針孔相機般的眼睛,如同我們在鸚鵡螺體內看到的那樣,有著狹窄的光圈,不僅可以偵測光,還能辨識深度與空間關係:此一基本結構,隨著時間的推移與適者生存的競爭機制,日新月異地被催生出各式各樣的改良設計。接下來,不過就上個世紀的事——時間大約佔了人類演化史的0.000001%——機械也開始輔助視覺的發展。2021年,一款遠比哈伯更強大的新型望遠鏡,韋伯太空望遠鏡(James Webb Space Telescope,簡稱「韋伯」)被送上太空。韋伯在可見光譜外側區段的敏感度,及其能與地球拉開的距離上,都超越哈伯,所以方便更遠地觀測,也更接近宇宙的開端;[2]將第一道光的起源盡收眼底,幾乎指日可待。

註解

  1. ^ 這顆恆星即是通過「引力透鏡」(gravitational lens)效應被發現的。
  2. ^ 韋伯太空望遠鏡的觀測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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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奇石

作為本能,觀看,不光只是生存的手段,無疑也出自我們的意識。除了感官的驅力之外,還有一時興起的衝動,想要設法將此凝望的對象轉化成可以掌握的形式──人類也正因如此而有別於其他具備視覺能力的生物。唐朝的文人比起以往更醉心於閒情逸致的追求上,繼而促進各家學說、工藝與技術的發展。他們會從大自然中──經常是洞壑深處──拾來袖珍的石塊置於書房,宛如一個微型宇宙,引人寄情其間。[1]縱觀中國繪畫史,以此類手法鏡映自然的作品時有所見:在一幅近150公分寬,據傳為明朝謝環的水墨設色卷軸《香山九老圖》裡,畫家似乎有意引導觀眾,讓視線越過枝節蔓生的背景,聚焦於一顆文人石上;小石端坐案頭中央,案頭桌緣飾以鮮亮紅邊,同樣色系的元素彷彿星辰羅列,巧妙地環繞四周。在欣賞引人入勝的畫作之餘,我們是否能夠看出,這種將自然化為可以掌握的形式,將之「套層密藏」的鏡淵手法(mise en abyme ),或許就是一種視覺衝動的展現,其實與日後推進攝影發展的人類欲望不無關聯?畫作裡的庭園,透過傾斜、俯瞰、全知的視角被建構為自然場景,置身其中的文人石,這個圖像元素,除了可以扣入繪畫史上其他風格或流派漫長的發展環節,豐富觀者的視野之外,是否也能被看做一個攝影前身的雛形,表達人類亟欲思考其凝望對象的渴望,以便在我們所處的世界裡定位自己?

註解

  1. ^ 本節標題Rock in the form of a fantastic mountain為「文人石」(scholar rocks)的英文慣用說法,類似中文的「假山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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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者效應

在我祖父的童年相片裡,隨處可見台灣殖民歷史的痕跡。其中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張祖父年輕時與其他親戚攝於1920年代的合影。我還記得畫面上的男人身著傳統的和風浴衣,孩童則為日式校服,或許因為拍照需要長時間的曝光,表情與姿態都格外生硬。然而,真正令人為之側目的,是眾人背後的一株旅人蕉;它的葉子大到異乎尋常,黑且油亮,每一片的尺寸都遠遠超過相片裡任何一個成人的頭臉。如果這樹有觸手,必然會像食肉植物一樣,把站在前面等著被拍攝的獵物們生吞活剝。這些被相片攫獲的元素——我的祖父和親戚們、台灣的熱帶風土、日式服裝——調性明顯不搭,無疑並非攝影師的本意,但畫面卻在構圖上展現了彼時形塑台灣生活的各方力量。看的行為從來就不是被動的。所謂的「觀察者效應」(observer effect)大概的意思是:凝視某個對象時,觀察者必會改變,或影響,該對象的未來走向或存有狀態,無論程度多麼微不足道。看的行為,將「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相互纏結,並且需要光的在場。即便只有在場的光受到被觀察對象的反射,都會在該對象的亞原子層級上引發更動,因為電子一旦接觸光子,就會改變路徑。攝影的行為,較諸其他形式,或許更能影響其觀察的對象;支持這個看法的例子不勝枚舉,包括攝影在影響舉止、改變輿論與衝突進程,以及形塑歷史方面所扮演的角色。在我祖父的這張照片中,是他們自己決定穿上傳統的日式服裝嗎?還是攝影師要求他們這樣做的?眾所周知,photography 一字源自於希臘文,意思是「以光繪圖」 ;一般普遍認為,儘管相片具有索引的性質,但更屬於主觀的謄本,而非客觀的文獻。藉由其他文化對於攝影的理解,我們可以拓展這個媒介在形塑現實上所發揮的作用。日文把photography 譯作「寫真」,表示「描摹真相」,中文的「攝影」則有「留取影像」的意思。攝影觀察是一種介入,改變了觀察對象未來的路 徑。祖父的這張照片是他認同感的來源之一,展示出形塑他生活的殖民力量;而這些力量,又反過來透過這張照片的再現,緊密的織進我賴以理解世界的脈絡裡。 

遙遠的眼睛

因為攝影,視覺可以在五感之中首先做到不必親臨現場,即能隔空體驗事物。1827 年,世界已知的第一張相片,由尼塞福爾.涅普斯(Nicéphore Niépce)拍攝,銀色畫面上,是透過庭院窗戶望出去的高處景色,有幾棵樹和遠方的田野,引人沉思,彷彿涅普斯早就知道會有另一個人從他所在的角度凝望。 這張相片開創了一種觀看方式,預示著相機將在所有探測的工具裡佔據一個主要地位。十九世紀中葉,卡爾頓,沃特金斯(Carleton Watkins)使用「巨幅玻璃底片」(mammoth plate)為優勝美地谷(Yosemite Valley)製作一組壯觀的相片,於日後影響了美國國會,通過立法保護這片土地。這些景色,如果要轉化成可以複製共享的形式,必須投注大量的人力與畜力;為此,沃特金斯安排一列驢子拉的車隊,充當他的活動暗房,並且攜帶所需的設備與化學藥劑,方便在途中準備、處理笨重的玻璃底片。

 

2020年一月,我帶上兩只便攜式工具箱,裡面放著攝影機與燈光設備,前往新墨西哥州薩克拉門托山遠側東面坡上的一座天文台進行攝影。1980年代開始啟用時,這座天文台還只是一個提供住宿給業餘愛好者、研究人員與科學家,讓他們使用現場望遠鏡的觀測站。至今則已配有各式各樣連結網路的望遠鏡,用戶可以從任何地方直接上線造訪,進行操作。 台長琳恩,萊斯(Lynn Rice)年過八旬,神采奕奕,與伴侶邁克(Mike)兩人一起經營了將近二十年。抵達當日,我走在天文台的園區時,琳恩指著一塊大型的木化石(petrified wood),說明這片石化的木頭來自古生代時期(Paleozoic),然後又從碎石路上撿起幾顆小鵝卵石,表示它們為同一時期的腕足類動物化石,距今大約五億年。據稱,腕足類動物擁有最早形式的眼點——簡單的感光神經元群——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與我們複雜的眼睛有著系譜上的關聯。

 

時間的快照

根據某個式微的時間理論,宇宙是一個塊狀結構,過去發生的一切與未來發生的一切都已成形於其廣袤的幅員裡:我們不妨把它想像成一張超越維度的相片。在此相片量體中,具備認知能力的個體通過三個空間維度與第四個時間維度蜿蜒前進、實際體驗。如果個體在他們生命中的每一刻拍下沿途的景色,那麼,這些快照將會堆疊成一個歷史時鐘,可以前後調轉,查看特定事件。牛頓物理學強調粒子的位置和速度;藉由這兩個屬性,我們推斷出粒子未來及過去的所在。如果將速度替換成時間,那麼,我們得到的就只會是照片能夠提供的:時間與空間位置的索引。想像一下,現在應該就有無數具備認知能力的眾生,時時刻刻拍下他們看到的東西;而這些集結的瞬間,多重的快照堆疊,不僅能夠成為歷史時鐘,顯示過去集體發生的一切,也能夠成為龐大的數據資料庫,預測未來所有事物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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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像感測器

一般而言,圖像感測器,或成像感測器,是一種電子感光格柵,負責偵測、轉換資訊;先將可變波資訊,例如光或輻射 ,編入信號,接著這些信號觸發小的電流脈衝,最後被構建為相應的視覺圖像。汰舊換新是所有技術製品的宿命,自從數位成像感測器在相機技術的領域中取代了類比膠卷的地位後,便一直不斷地調整、更新,以改善攝影捕捉光線的運作機制。然而,權衡不同的設計,需要在效率和準確之間做出取捨。其中一個重要的演進是,雖然CCD感測器具有較高的圖像保真度,但因CMOS感測器的功耗明顯更低,所以前者遠遠不如後者普及。[1]不過,儘管今日多數的相機皆採用CMOS感測器,卻有一個主要的缺點,亦即,曝光序列運作時,必須經由像素陣列形成的格柵,一個像素接一個像素的處理信號,因而造成時間延遲的問題,這就是所謂的「滾動式快門」(rolling shutter,又稱「果凍效應」)——CMOS對三維幾何結構或形狀所展開的追蹤,一定會伴隨著第四維的時間流程。

 

無論觀察的尺寸、規模如何,在宇宙中感測圖像,就必須耗費時間與能量。歐洲核子研究組織(European Organization for Nuclear Research,或簡稱CERN)的大型強子對撞機(Large Hadron Collider,簡稱 LHC)是地球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被用來觀察宇宙中最小實體的行為。2014年,我至CERN進行為期一週的參訪,在寬敞的自助餐廳用餐時,放眼望去盡是物理學家、工程師、技術人員、研究人員,以及學生,不禁被人類共襄盛舉投入這一系列研究計畫的心力所震懾。這LHC花了近十五年才建成,加速運行的期間,則耗費日內瓦供電系統總能量的三分之一。LHC的環形周長約二十六公里,上面分佈一組偵測器,藉以收集亞原子粒子對撞事件的數據;產生的數據量之大,幾乎需要一個城市的儲存空間。這些數據在收集到時,原本是「機器可讀」的形式,然後必須被視覺化,轉換成「人類可讀」的形式。超環面儀器(A Toroidal LHC ApparatuS,簡稱Atlas Detector)是LHC 配備的七大偵測器之一,規模相當一個足球場的尺寸,其多層測量儀器內包含一個混合像素偵測器陣列,由CCD和CMOS兩種元件各取優點組成。在對撞事件中,當巨大陣列裡的個別像素受到粒子撞擊時,會被觸發,而從這組幾何、索引與繪製的點集中,映射出複雜的視覺圖像,形成描述性的畫面,從而作為此不可見事件的證據。參訪期間的某一天,我在自助餐廳享用午餐時,突然意識到,那些和我坐在一起的「超環面儀器」團隊成員,本身也算是一種圖像感測器

註解

  1. ^ CCD,charged coupled device的簡稱,即「電荷耦合器」; CMOS,complementary metal oxide semiconductor的簡稱,即「互補式金屬氧化物半導體」。

面對自然

也許是該地靜謐的氛圍與奇偉的地勢,又或者是它讓我產生一種彷彿來自過去的風景攝影師的具體感受,因此這些年來,我曾多次回到加州的雷斯岬國家海岸公園(Pt Reyes National Seashore)拍照。走在水邊的高崖,背負笨重的相機器材,一面俯瞰遼闊的大海,一面把自己化身曾經踏上同樣旅程的攝影師角色,我帶著轉換的心境找尋畫面。這些旅程多半於黎明前出發,以便在日出時抵達,不過,由於加州北部經常霧靄瀰漫,往往得等到空氣清明,才能見到升起的陽光在西方地平線上毫無阻礙地掠過海面。等待的時候,我經常四處晃晃,攀爬山岩,然後獨自停留在絕美的景色前,那裡通常杳無人跡。若要思考把等待拍照的時間,從一天數小時的尺度延伸到宇宙的規模,我會聯想到的是,從宇宙最初擴展的絕對起點到最近一次的維爾姆冰期(Würm glaciation)結束──大約一萬一千多年前,全新世(Holocene)方才開始,而剛剛從洞穴中走出來的人類此時也急遽繁衍。在這段約有137.7億年的等待時間裡,大氣條件阻礙了視覺,生物複雜的感官能力仍在進化。直到地球氣候足夠溫暖,早期人類走出庇護他們的洞穴,首次看到山脈、平原、河流與海洋時,那是什麼樣的體驗?對他們而言,終於能夠面對自然,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公元八年,在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中,宇宙從黑暗、無形的混沌泥淖轉化為光亮、滋養的生物圈環境,而人類認知的發展則與這個巨大的轉化緊密交纏。

 

只有人類挺身直立,抬頭可以昂然仰望天界明星。[1]

 

在雷斯岬等待光線變換的時候,偶爾我的腦海中,會浮現出那道進化軌跡的畫面:想像著最早的人,或許是在外出覓食的清晨,抬頭仰望天空,首先感受陽光溫暖的觸摸自己的臉龐,然後看到遠處山脈襯托的景色,環抱的陽光為它罩上炫目的超凡光彩;在那一刻,這個生命的存有本能地停下腳步,僅僅為了凝視眼前的壯麗奇觀,別無其他原因。這個存有,就如奧維德在其史詩中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張轉而凝視自身的臉孔——便是在這一刻,自然體現在行使感官能力的存有身上, 而面對自然,此存有也正認知著被其感官所經驗的一切。

註解

  1. ^ 此處引自《變形記》中譯本,譯者:呂健忠(台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08),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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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能量的圖像

按下快門,或者點擊手機應用程式上的虛擬按鍵,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動作,只是生產圖像所必須進行的一長串轉化過程中,一個微小的步驟。這一長串過程始於能量,以伽瑪射線的形式釋放出來,作為氫核融合成氦的副產物,需要三萬年的時間才能從太陽核心傳播到其表層。由內往外透過一層接一層太陽結構的吸收,這些輻射因此耗費能量、拉伸波長、降低頻率,隨後,沿著電磁波譜從高頻開始以漸弱的順序重新發射,先是X射線,再來是紫外線。這股強烈能量的殘餘,最終以可見光的形式從電漿表層發出,像池塘的漣漪一般擴散行進,抵達地球總共耗費8.3 分鐘。光線抵達生物性眼睛,關鍵在於能量與時間的相互作用。如果打算更進一步,以攝影的形式捕捉光線,就必須借助資源提取與人力付出,額外補充「能量—時間」,把光線帶進視力所及的範圍。依照第一熱力學定律——亦即,封閉系統中能量守恆的規則——來考慮這些轉化,每一個生產圖像的步驟,都是將潛在能量轉化為攝影形式的過程。

 

1930年代末,柯達公司僅僅一週就要用掉大約五噸的銀;這些銀來自墨西哥的礦山,經過提煉,以四十磅一塊的銀條形式運送。[1]到達紐約上州羅徹斯特的柯達公園西廠後,銀條會先放進大桶的硝酸裡,溶解成液態形式,接著淨化、結晶,再與明膠混合——明膠是一種加工過的蛋白質,來自肉類製品的副產物。這段極為扼要的描述,明白告訴我們,生產類比相機的膠捲需要投入極大的能量。包括礦工燃燒的卡路里、運輸所需的化石燃料,還有加工過程中啟動的化學反應,在在顯示:幾乎六種基本的能量形式——化學、電力、輻射、機械、熱能、核子——都是關鍵元素,讓人類實踐他們記錄現實與想像世界的衝動。因此,簡單的按下快門,其實並不如貌似的簡單,那是一個異乎尋常的中繼站,一面迎接從太陽遠道而來、活力四射的光線,一面延續其能量轉化的旅程,把光線帶向最後的終點。

(中譯:張至維,審定;歐宗翰,編審:沈怡寧)

 

註解

  1. ^ 《柯達員工雜誌》(Kodak, A Magazine for Eastman Employees),四月號,1938,頁3。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