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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2

「小世界」訪談集──葉致甫

葉致甫(C. Spencer Yeh)的《123 部奇觀預告片》(123 Trailers for Spectacle),可以說是他歷年來為奇觀影院(Spectacle Theatre)創作剪輯的史詩級電影預告集錦。這個位於布魯克林的小型影院,專門播放邪典電影與常被忽略的佳作。此次於2023年台北雙年展中,葉致甫以多銀幕連續播放的方式呈現他令人歎為觀止的影片合輯。葉致甫同時也是一位深植噪音和即興表演的音樂人。在雙年展開幕當天準備進行小提琴現場演奏前,本展編輯施維麟(William Smith)與他進行了以下訪談。

葉致甫於TB23開幕夜即興表演。-圖片

葉致甫於TB23開幕夜即興表演。

施維麟(以下簡稱施):鑒於這次雙年展的主題為「小世界」,我想問你作為一名音樂人或者一名視覺藝術家,是如何思考「規模」或「尺度」這件事?

葉致甫(以下簡稱葉):在全面性的隔離政策要開始鬆綁時,我心裡就一直在思考個人創作的作品規模,及其設定的受眾到哪。就音樂來說,當藝術家達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力時,圍繞著其創作的情境,就會跟只是朋友間交流噪音磁帶截然不同。假如你是從事以聲音為基礎的創作,人們總是假定你會想要一步步抬高身價:比方說從在營火邊唱歌,晉升到在無線電城音樂廳​​(Radio City Music Hall)表演。實情是,更大的規模需要一種截然不同的工作方式。當你要去面對越來越多的聽眾,要在越來越大的場地安排表演時,在幕後的某些環節、做法就需要改變。當你有所調整時,有時候——就算是在同樣的「穀倉」(silo)(註)裡作業——也無法確定能保持住特定的親密感或參與感。

像是我的朋友,丹尼爾.洛帕汀(Dan Lopatin),化名Oneohtrix Point Never。他在其聽眾群中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也讓他可以游刃有餘地為電影製作配樂。既然他的背景不是來自電影產業,他就必須有一些東西可以讓別人期待,也就是如果請他製作電影音樂能得到什麼。

施:那你自己的作品呢?你是否也在設法抬高身價?

葉:我這樣說吧:「我寧願為一百個人演出三十次,也不願為三千個人演出一次。」因為到達一定的規模,我所進行的創作就不成立了;不管是在一個大場地或一間體育場,甚或是一間規模適中的劇院都不可行。

 

施:你是指在音樂上 「不可行」;或者是說,氣場會無法集中?

葉:氣場。讓我以煮千層麵邀請朋友來家裡作客為比喻,或許你做得出很厲害的千層麵,但假如你要在農產品市集上煮世界上最大的千層麵……你懂我在說什麼嗎?我覺得在那麼大的場地裡會掌握不住我個人會感受的那種氣場。

施:這和你所表演的音樂型態有關嗎?

葉:有時候,就算把音量調高很多倍,那些聲音裡總有一定比重的體感(physicality)難以被傳達。我很努力想一些比喻來表達我想說什麼,但好像不是很成功。

施:「千層麵」的比喻效果不錯。可以想像得出那個農產品市集上的千層麵邊邊會很乾。

葉:⋯⋯還有中間的麵體會濕得慘不忍睹。

葉致甫於TB23開幕夜即興表演。-圖片

葉致甫於TB23開幕夜即興表演。

施:前幾天我去看電影,隔壁廳正在放泰勒絲演唱會的電影。

葉:你隔著牆也聽得到音樂嗎?

施:倒沒有。不過在戲院大廳裡,我看得出人們對這部片都有強烈的體驗。但他們與泰勒絲的現場演出明明就差了一步,是坐在戲院而不是體育場聽。那樣的規模又是怎樣體驗?

葉:或許是泰勒絲電影的拍攝方法。我起先看到的,是在戲院盜錄那部電影的影片,即便這樣,我一看就覺得雞皮疙瘩。因為鏡頭直接對著她,這樣的視角及體感就算在演唱會大銀幕上都是不太常看到。人們長年以來如此鉅細彌遺地觀察泰勒絲,就像掃描一件製作3D模型的物品一樣來認識「她」。你和一個影像長期相伴,而當你以某種未曾看過的方式看見它時,可能會讓你非常激動。

施:是指模仿親密感的形式電影技巧?

葉:模仿親密感的形式技巧,還有,知道受眾對演出者有相當的熟悉程度。

 

施:能否談談你這件預告片作品是如何誕生的?你在布魯克林的小電影團體奇觀影院(Spectacle Theatre)製作這些電影預告片,它們在其中發揮了什麼功能?

葉:「奇觀」是一間只能容納三、四十人的微型劇院,但本身就是像一個電影院在營運,其中一個重要的環節是製作放映影片的預告片,這仍然是該劇院最知名的一個部分。過去我有比較多的參與,有些時候,我可能負責放映工作,同時其他成員會在放電影之前的預告片播放時段逗留;他們多半是晃過來看看那些預告片。有時候會搞得好像在辦小型音樂會。

有些預告片會對觀眾產生移情作用。喬.狄林傑(Jon Dieringer)為《布巴恩的海盜》(Pirates of the Bubaun)〔講述一趟赴菲律賓西南蘇祿群島的旅程〕剪了一段預告,這是一部類似民族誌紀錄片的電影。不過,他用了史奇雷克斯(Skrillex)在《放浪青春》(Spring Breakers)中的歌曲〔Scary Monsters and Nice Sprites〕當配樂。於是這支預告片大受歡迎,人們會來到奇觀影院,期望能在電影播映前看到它。

《123部奇觀預告片》2023,錄像,240分鐘,藝術家提供。-圖片

《123部奇觀預告片》2023,錄像,240分鐘,藝術家提供。

施:你在許多預告片中混搭不同的文化標竿:像是拆解好萊塢相關的電影,或為寓意晦澀的邪典電影加上流行音樂。

葉:史奇雷克斯與紀錄片的結合固然有其新意,但它還是符合標準電影預告片的傳統。電影預告片使用的配樂不一定要與電影內容有關。這種預告片偶爾會採用一些相當緩慢、呆板的翻唱歌曲。

施:《社群網戰》(The Social Network)預告片採用電台司令的〔Creep〕翻唱掀起了這股風潮。

葉:有一部由亞歷山大.阿甲(Alexander Aja)翻拍《魔山》(The Hills Have Eyes)的預告片,那是拍一個變種人拖著一具屍體穿越沙漠的陰鬱長鏡頭,並由德梵德拉.班哈特(Devendra Banhart)擔任配樂。 

我還想到蘇菲亞.科波拉(Sofia Coppola)的電影預告片風格。我看過她的新片《貓王與我》(Priscilla)的預告片,它也更推近某種情緒堆疊的蒙太奇手法,甚至比過去的預告片更如此,我個人很激賞。 

 

施:預告片本來就是一種文化商品。你所做的方法就像是情境主義,為保存地下文化的力量反而將其放進這種前衛藝術傳統裡。

葉:我曾為一部名為《特技》(Stunts)的電影剪接預告。我先在腦袋裡仔細構思如何剪這部片,將所有片中的人們說出「特技」一詞的畫面都剪在一起。而當我正在播放這部片時,有兩個傢伙醉醺醺地走進影院,還拿著一手啤酒;「我們是來看《特技》的啦!每聽到一次『特技』,我們就要給它喝一杯。」 

施:所以總共說了幾次「特技」?

葉:我根本不知道,但到最後那兩個傢伙都喝掛了。那場電影好像只有他們兩個觀眾。

 

《123部奇觀預告片》2023,錄像,240分鐘,藝術家提供。-圖片

《123部奇觀預告片》2023,錄像,240分鐘,藝術家提供。

施:你當初是怎麼開始投入剪接預告片這個工作的呢?

葉:我可是排除萬難才加入這個團體,並堅持要負責剪預告片。我就是嘗試了很多以前沒試過的做法,像是使用電影以外來源的配樂。過去都要遵守某些規定:預告不能超過一分四十秒;任何預告裡使用的聲音,包括音樂,都應該來自電影本身;還有,別把自己的創意放在裡面。

在某些時刻,你可以分辨出一支電影預告片是不是有剪輯師自己的創意,或者只是在東拼西湊。你當然可以義無反顧做你要做的,但說到底,預告片的最終目標還是在於吸引觀眾來看這部電影。

 

施:你有多常將自己放在預告裡,把「自己的創意」加進去?

葉:過去只有少數預告片,會讓人覺得太像在發表我個人的影音作品,雖然我認為它只是一種反映我當時如何思考的練習。 

赫舍爾.戈登.路易斯(Herschell Gordan Lewis)早期有一部電影《琳達與艾比林》(Linda and Abilene),那單純是一部比較隱晦的軟調色情片。非常庸俗,算有部分亂倫,但沒有劇情,但我把它剪接得看起來好像很有料。有個朋友就來看這部電影,看完以後很怒,因為她是看過預告才來,還以為有什麼劇情,結果居然只是由相同的人物出演的一連串事件。

對我來說這太有趣了,特別是現在我把這些自己剪接的東西變成作品,放在台北雙年展裡展出,因為我總是會思考並自問,我是不是把這些影片做得太「自我」了?

 

施:這是難免的。你怎麼可能花那麼多時間去理解一部電影,對其內容有所掌握,再依樣剪成預告,而沒有多少是自己的觀點呢?

葉:我必須坦承,有幾次我自己並未看完整部電影,以至於理解上會有偏差。但我總是盡可讓自己進入電影裡。之前我有個原則是,不要用明顯暴力或任何煽動感官的內容,因為,我想讓觀眾在看電影時親自看見那些東西——你不會想劇透那些真正精采的內容。我曾一度覺得自己的做法越來越保守;但這畢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一支接著一支預告,而且一放就好幾個鐘頭。


註:「穀倉」(silo)的意思是在大組織下,各自獨立運作的系統或部門,此處意指在自己的專業領域。


訪談與整理:施維麟(William Smith)

中譯:鄭文琦

編審:沈怡寧

《123部奇觀預告片》2023,TB23 展覽現場。-圖片

《123部奇觀預告片》2023,TB23 展覽現場。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