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人 洪子健、安森．法蘭克

怪獸性在現代確實有著百般的面貌與形式，而其最為不堪的一面並非作為現代虛構之物，而是以理性之名施行的真實暴力行為。歷史與怪獸博物館將探討重點放在現代各國政府與秩序法則所立基於上的暴力，檢視先行於任何社會「現代」組織的暴力（從組織的界域向裡看，或向外看，這暴力都未曾消失），以及護衛它們的組織，凸顯以理性與秩序之名行使的怪獸性，或以兩害相較取其輕之名，去為更高尚的善念服務。靠著國家政體在背後撐腰的各式恐怖行動如洪水猛獸一般，其中的原因除了其借助現代科技之力造成大規模破壞，更嚴重的是，它們的「常態性」才是極惡之化身。縱使國家級恐怖行動或許被認為是人類的悲劇，在特定的政體之特定局勢下，或以普救論科學（universalistscience）之名，這類的恐怖主義仍被視為是必須且合情合理的行為，而被接納與認可。的確，激進的破壞與持續的轉變可謂現代史的特殊屬性，從官方支援的、體制內的恐怖行動中可見的無理性——如在殖民壓制、種族滅絕、帝國戰爭、文化破壞、紀律措施的現象中所經歷的——我們必須找出恐怖行動實際的、極為一貫的延續性。一旦轉往現代史中的這種延續性，便可發現「現代理性」本身的法則促成了一種特定的全面性恐怖經濟之必要，正因如此，官方恐怖行動並非一種特例，反倒是現代性的歷史製造法則。現代理性的這一面為我們呈現出與進步的承諾反其道而行的徵狀：藏在文明、秩序、理性的背後，存在著一種野蠻行徑，而現代性正是這種行徑的永久性產物。

歷史與怪獸博物館集結了多樣的內容。〈台灣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表明以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簡稱WMD）作為它醜惡的歷史題材。國際社會間已逐步擬定禁用這類武器的政策，或至少控制住它的擴散，只是，台灣並非這個國際社群的正式成員。再者，由於當初台灣的形成乃是一種在緊急狀態下產生的非常政體，這類武器正是為這類政體與這類緊急狀態量身訂做的抗禦配備。這件作品中，洪子健匯集了吳俊輝與朴慶根的創作，展示與這類武器在台灣境內與外圍環境的脈絡中，一些罕見的文件紀錄與充滿爭議的史實。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終結意謂著現代亞洲國家的誕生，以及由這些國家的政體所支援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計畫的開展，日本的二戰研究單位，如在中國的731部隊，與在台灣的31部隊，以及為後續發生的冷戰所做的種種準備，皆為這類計畫的啟動者。其例之一為〈G報告〉，內容概述二戰中日本在中國戰俘身上所做的馬鼻疽細菌實驗，這是一種用來作為武器使用的馬瘟。這份報告是由日本生物戰爭科學家於1949年為美國政府所準備的，內容詳實無誤的呈現出醫藥、科學及理性的應用如何為恐怖行動之有效生產來服務。

為了搭配這些物件，歷史與怪獸博物館將一系列的展示聚焦在「恐怖行動之理性」的特殊歷史面向：其一為學者李洁之作，其關注的是在中國發生的大飢荒；其二是關於以斬首作為圖像與政治的主題，這是在中國歷史與廣義的現代性中猶然可見的現象；另一件則是獻給愛爾蘭人羅傑．凱斯門（Roger Casement），他效力於英國政府，曾發表兩份關於十九、二十世紀交界之際，施行於剛果及亞馬遜的全面性殖民恐怖行動的「報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政府以叛徒的罪名將凱斯門判處死刑。

身兼文化理論者及藝術家身分的巴文德．貝弗爾與平面設計師瑞札‧亞伯丁尼共同創作了一件關於「烈士博物館」的裝置作品，這種形式的博物館遍布於世界各地，明顯驗證現代國家中為國捐軀的基本原理，即個人與其肉體的犧牲。部分由他們重新建造的博物館正是位於伊朗的社拉子烈士博物館，這座別具一格的博物館所紀念的對象是外籍人士，但卻鮮少有外籍賓客的來訪。它在許多方面都依存於缺席的宇宙哲學，這與西方對博物館的概念背道而馳。貝弗爾與亞伯丁尼所「演繹」的烈士博物館展出各式各樣的「典型」物件，並伴隨著烈士們的故事，而這些故事本身即展示了體制論據與個人歷史之間的差距。

博物館的另一區則專為叛徒所設置：那些背叛了各自所屬之國或社群的道德與倫常，那些「跨越」敵方界限的人。在大眾的想像裡，他們既不是邪惡的化身，亦非卓越非凡之人。這裡所展出的叛徒純粹只被當作一個「人物」來看，別無他意，在呈現上則是一組集結了有名及無名的十二吋高的人像，這個尺寸似乎是最適合推敲，甚至欣賞叛徒們種種背信作為的規格。

如此說來，這座博物館所呈現的，是藉由檢視生命的「價格標示」與金融價值來鑽研出「死亡的經濟」，如同一個國家的貨幣與其國力及影響力息息相關，人民的價值又何嘗不是遵循這項計算法則。我們設想所有人的生命都是無價的，但我們也很明白，經濟現實——以賠償金為例而言——所陳述的又是另一種真相。

時間並不會治癒所有的傷痛，也不會平撫或解決所有的紛爭，因此，最後兩件展品提供了準備和解的企圖，為歷史開啟新的一頁。隨著政府的輪替更換，科技的日新月異，與犯罪者身分的調整演進，象徵性救贖與科學研究試圖去紀錄、去揭示、去見證，如同一首寬恕的序曲。在〈原諒〉一作中，洪子健梳理二十與二十一世紀初期的資料，編匯出來自不同情勢的政治家與犯罪者的「官方致歉」。保羅．塔巴瑞斯、埃爾．魏茲曼與史提芬．克拉默共同拍攝的〈種族滅絕的礦物地質學〉，記錄了在瓜地馬拉一處萬人塚所執行的高科技法醫鑑識調查，企圖重新建構那段未被書寫的、殘碎片段的國家認可暴力之史實。

（洪子健、安森．法蘭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