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風》自序(原刊《今檮杌傳》春雨樓藏版)

姜貴
Jiang Gui

三十年來,我寫過五個長篇小說。二十歲的時候,我寫了第一個,那是一個畸形戀愛的悲劇故事。時洪雪帆在上海四馬路辦現代書局,我投給他,他給我印了。那篇東西,實在很幼稚,以後我常自覺不好意思。初版兩千本售罄後,正欲修正重版,而雪帆逝世,現代關門,遂告絕版。第二個也寫的是一個戀愛故事,王統照先生拿去,把它在《青島民報》發表。南京書店擬收購其版權,因價未議妥,亦作罷論。這一篇,題名為《白棺》。

民國十六年,我在漢口親眼目睹了共產黨那一套以後,第二年回到南京,那記憶歷數年而猶新。二十年,我寫了我的第三個長篇《黑之面》。我以為共產黨是屬於「光明的反面」的東西,必無前途可言。但在技巧方面,我卻並不滿意這一篇。過了些時候,逕把它付之一炬。

二十六年春天,我在徐州,寫了《突圍》。描述「一二八事變」時,一群小公務員自南京疏散洛陽的情形,目的在鼓吹對日抗戰。脫稿後,我寄給住在上海的一位文藝工作者。(這個人現在在偽紅朝已是部長級的人物,我倒不願意提及他的大名了。)接著七七開始全面抗戰,我投入戰區工作,輾轉到後方,也顧不到它的命運如何了。

三十年夏間,我在重慶武庫街世界書局的櫥窗裡,發現這本書已由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立購二十本分贈親友。我自己比較喜歡這一個,但多年來,我也沒有這一本書了。

三十七年冬,避赤禍來臺,所業尋敗,而老妻又病廢,我的生活頓陷於有生以來最為無聊的景況。回憶過去種種,都如一夢。而其中最大一個創傷,卻是許多人同樣遭遇的那「國破家亡」的況味。由於三十年來所親見親聞的若干事實,我想我應當知道共產黨是什麼。我將我整串的回憶,加上剪裁和穿插,便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即於每晨四時起身,寫兩三個鐘點,四個月內從無一日間斷,我的第五個長篇,便於四十一年歲首草草完成了。

據書業統計,新文藝小說遠沒有章回體小說的銷路好。照我個人推想,其原因有二:(一)章回體採用純中國文的句法和章法,雅俗共賞,為大多數讀者所接受。(二)以故事的情節發展,引人入勝,真正為讀者達到消閒的目的。小說舊原稱「閒書」。

我想,假如文藝不能不有其宣傳的目的,而出版也原是一種商業的話,則這個銷路問題應當是著作者本身所不容忽略的。利用他消閒的目的,達成我宣傳的目的。特別是在自由與奴役尖銳鬥爭的現代的今天,作為一個政治目的,文藝作家不能再忽視那更多的讀者了。你吝於給他必要的讀物,那些黃色黑色以及各種不正當顏色的東西,便會乘虛而入,佔盡你的上風。

因此,我儘量採取了章回體的長處,最後還加上對仗回目,以期更適合多數讀者的興趣。雖然我所寫的並不是純粹的章回體,但我已在有意地朝那一方向走。至其效果如何,就非我所知了。

本書,從一個大姓家族的衰微和沒落,寫出那一時期的社會病態。而此種病態,正是共產黨的溫床,它由此鑽隙而出。這樣,你總可以想像這裡邊都是些什麼角色了:軍閥,官僚,土豪,劣紳,妓女,土匪,墮落文士,日本軍人和浪人,以及許許多多雞鳴狗盜的小人物。他們與共產黨直接間接的勾結,有意無意的配合,有形無形的進攻,這就危害了中華民國。自然,共產黨的現形,是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而我所描寫的這一角落,祇是一個土匪集團。但舉一隅而窺全豹,我想,這也夠了。

這裡邊幾乎沒有什麼正派的人物。我勉強以方八姑這個死硬派(國民黨員)代表民族正氣,給人留一線希望。可惜她孤軍作戰,力量太薄弱,反被這一逆流所吞沒。但就今日的形勢而言,這觀點倒依然是正確的。現在談反共,就不能不承認國民黨的領導,這是一個實際問題,而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至於老姨奶奶西門氏和小梧莊的曹老頭,在作者筆下,實在是無意中得來的兩個善良的靈魂。但讀者自會明白,他們比較方八姑更孤立,更軟弱。因而老姨奶奶雖有一個自己的菩薩,最後也還得仰仗白綾三尺,以求解脫。那曹老頭的結果為何,真也無須再說了。

本書既脫稿,我還以為像從前一樣,立時便可以找得到一個出版的地方。試探一下,始知大謬不然。這個地方,大多數文藝作品都由作家自費出版,而我正好無此準備。因此一擱數年。現在,世界反共形勢已較前數年更有進步,而自由中國且已瀕反攻前夕。是本書之問世,已不容再緩。茲承友好之助,先印五百本,分贈各方,以為紀念。留有紙型,以後隨時可以正式出版。

本書原名「旋風」,因見坊間有同名之書,乃改題今名。相傳顓頊有不肖子曰檮杌。檮杌者,可憎之斯木也。我想,那大約和莊子所說的「樗」一樣,原是一種寓言。故又以為惡獸。楚之史為檮杌,紀惡以為戒也。《說部》有〈檮杌閒評〉,記魏忠賢與客氏之罪惡,亦隱寓勸善之意。本書作者,方當知命之年。回憶半生淪落,亟懺悔之不暇。懷文章敦厚之旨,固無意宣揚穢德。茲篇之作,亦本「紀惡以為戒也」之意云爾。

中華民四十六年十月一日於臺南東門寄廬

(本文原刊載於《今檮杌傳》,1959年,臺南:春雨樓。現亦收錄於《旋風》增訂版,臺北:九歌,2009年,頁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