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怪獸

王德威
David Der-Wei Wang

遠古傳説中相傳有一種名叫「檮杌」的怪獸。檮杌典出《神異經》,這種怪獸外表怪誕,本性凶劣,且好鬥不懈:

如虎而犬,毛長二尺,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性喜鬥狠。

隨著時間流變,「檮杌」形象逐漸由怪獸轉爲有魔性的惡人。在《左傳》裡:

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凶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禦螭魅。

《史記》則謂:

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檮杌。

如此,「檮杌」的意象是也可以是一種人與非人的混合,法律及道德對其束手無策。人與惡獸被認為是互為表裡,這一來便模糊了人性所賴以維繫的文化及倫理界限。更耐人尋思的是,「檮杌」也是歷史的代稱。是故在《孟子》裡,檮杌」已被視爲史書的一種: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

除此,「檮杌」又是古代南方楚地的神話怪獸,相傳有趨吉避凶的能力,楚地陵墓因以為鎮墓獸之一。《湘東紀聞》曰:

檮杌之獸,能逆知未來。故人有掩捕,輒逃匿。史以示往來,故名檮杌。

到了晚明,「檮杌」又被像《檮杌閒評》這樣的作品援引,用以貶斥當代奸佞的惡行劣跡。在此「檮杌」既是對歷史的投射,也可延伸爲説書人對小説地位的反省。作爲稗官野史,小説原來是等而下之的文類。但在記錄惡人惡事、以爲後之來者戒的媒介,小説因其(像檮杌般)幻魅多變的特質,反而有了不可思議的,敷衍正邪的能力。

「檮杌」由怪獸、到魔頭、惡人、史書、小説的轉變,是足以説明中國文明對歷史、暴力、敍事想像的一端。有鑒於歷史中的暴力層出不窮,我們必須尋思:歷史是對怪獸也似的暴力的記錄,或者竟是其體現?我們對歷史與怪獸的關聯,是戒慎恐懼,還是視而不見?  這些問題到了二十世紀變得更爲迫切。因爲在一個嚮往啓蒙革命的世紀裡,暴力的怪獸早以更細膩的方式,深入我們生活的肌理間,而我們卻可能居之不疑。環顧此時此地,我們有可能已經成爲一種龐大的怪獸的一部分了麽?

在歷史所紀之惡中,我們驚覺那些非人的獸行其實往往都是人為之過;人性向善的掙扎,處處有著怪獸的陰影。但也正因檮杌的殘酷及曖昧性,我們才更有必要與其周旋。就此而言,歷史只能以負面形式展現其功能:亦即只能以惡的記憶為前提,藉此投射人性向善的憧憬。揚善是歷史的預設及終點,但填充文本的歷史經驗卻反證了善的有效及可行性。歷史的本然存在,甚至弔詭地成為集惡之大成的見證。

我對「檮杌」一辭所作的推論,靈感主要來自於五○年代台灣作家姜貴(1908-1980)。姜貴的小説《旋風》原名即為《今檮杌傳》(1957)。姜貴的靈感來自清初作家李清的《檮杌閑評》;也可能帶有民國初年錢錫寳《檮杌萃編》的影響。對姜貴而言,歷史(或者說是檮杌)充斥著亂臣賊子,暴行惡跡的記錄,而歷史書寫的目的之一,正是要透過這些記錄以警惕後之來者,免於重蹈覆轍。姜貴從大陸到台灣的經驗,促使他以小説為媒介,反思歷史,「紀惡以爲戒」。但姜貴的台灣經驗只是二十世紀中期世界經驗的一個環節,而小説也只是衆多不同文化媒介中的一種。二十世紀有太多的藝術形式也同樣面對歷史暴虐,作出種種對惡的想象和呈現。

台灣作爲現代歷史興起的現場之一,四百年來曾經見證太多動盪。這裡曾是原住民、移民者、法外強徒此消彼長的草萊之地,也是荷蘭、英國、葡萄牙、西班牙、日本等殖民勢力覬覦的所在;是明鄭遺民的反清基地,也是殖民現代性的試驗對象;是意識形態政權爭執的焦點,也是暴虐和創傷的淵藪;是西人眼中的「美麗之島」,也是作家吳濁流筆下的「亞細亞孤兒」。台灣的歷史經驗如此複雜,適足以作爲觀察、反思、呈現歷史現代性與怪獸性的舞臺。

「檮杌」在它的譜系學裡既是怪獸魑魅、惡人惡行,但也同時是歷史、是小説,是對這些惡行的警示與記錄。而到了新世紀,「檮杌」的想象更投射在種種新興藝術和媒體中。正因爲「檮杌」變化多端,我們才得以了解人與非人間的搏鬥,如何矛盾反覆。而當歷史、文學、或藝術以「檮杌」為名,無形托出了一種文明內蘊的矛盾。它提醒我們,每當我們開始建構過去,往往便得先自暴惡的根源;善的追求成為無限延後的目標。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告訴我們:「所有關於文明的歷史紀錄,也同時是關於野蠻的歷史紀錄。」我們人類的每一代都見證、抗拒,也攜手製造了自己時代的怪獸。除惡既不能務盡,我們只得「紀惡以為戒」。歷史的創造總也開脫不了怪獸般的記憶和想象,在舊時代如是,在新世紀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