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集

胡昉
Hu Fang

〈兩個太陽〉為藝術家安東.維鐸克勒與作家胡昉共同合作的新片,取景於台灣鄉間某棟位於森林和高速公路之間廢棄的水泥屋。觀者可以看到屋舍緩慢地被鏡子包覆。在此過程中,屋舍逐漸消失於視點之外,而成為鏡像,或者更確切地說,成為周圍環境的影像。作品的英文字幕構成了總括性的第三道敘事軸線,並由藝術家安東.維鐸克勒以第一人稱的角度陳述,將作品銘刻於建築現代主義脈絡中。內容述說著藝術家造訪由設計師格瑞特.威爾德(Gerrit Rietveld)為其居住於荷蘭烏特勒支市的情人所建造的現代主義建築典範「施羅德宅」(Schröder-House)。這座第一個「現代主義的」建築內沒有設置任何鏡子,因為就建築師的觀點而言,鏡子創造出建築師無法控制的空間。中文原聲字稿是以胡昉撰寫的〈肖像集〉為基礎文本。

 

No.1 越獄人

眼前這位「越獄人」名叫編號124,他的引人之處就是他的從容淡定:據說他已經從意識上消除了監獄內外有什麼真正區別的觀念,並且,他認為土地、空氣的價值到處都是一樣的。人們傳說:他似乎只是不經意間,就繞到了牆的另一面,人們甚至不太清楚,是否他只是移動一下自己的身體,就造成了牆在移動的幻覺。

編號124堅信:在不久的將來,獄中的土地就會成為房地產而與金融機構血脈相連,到時候,人們更感興趣的將不是如何順利地越出獄外,而是如何順利地越回獄中。

No.2 劇本人

事發之前,他躲在郊外一個封閉的山莊寫劇本,之前,他創意的品質,他創作的效率,都使他足以成為傳媒眼中的寵兒。人們享受他的作品時,從來沒有想到:他需要某種興奮劑,才能使得自己的生產高速延續。

一開始,那只是速食和即溶咖啡,漸漸地,他沒有時間和家人在一起,和孩子在一起,在寫完《為愛掙扎到底》之後,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孩子,他杯子裡的酒精換成了汽油。

他是在某加油站偷喝汽油時才被人發現的,有人懷疑他是感染了一種叫作「富司康」的病毒,它能讓人的肌體硬化,成為機器。

他被悄悄隔離。當很多人開始懷念他的劇本時,才發現,他的病毒已經通過傳媒和電影發展出了變體,擴散到了我們意識的黑洞,正如在《為愛掙扎到底》中他那句廣為流傳的台詞:「人是愛情的機器,正因為我們有情感,我們才有可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最特殊的機器。」

No.3 酒店服務員

他的工作,就是不動聲色地清理被使用過的一切東西,並及時補充備用的酒店用品。

 一次又一次,他從離開者的遺留物中近距離地認識著他們:淩亂的床單上還散發著他們的餘溫,洗臉盆大理石表面上留下幾束髮絲,亂七八糟的床頭櫃上有匆忙記下的電話號碼、過期的報紙、各種票據,茶杯裡的水還沒有喝完,乾毛巾皺成一團,洗手間的地面是濕的,用了一半的洗髮液瓶倒在浴缸中,鏡面上還蒙著一層霧氣,也許電視還開著,停留在他們最喜歡的那個頻道上,燈忘了關,窗簾掀開了,窗外是南方的秋天……一會兒這一切就將在他的雙手之下慢慢恢復「原狀」,就像錄影帶那樣。幾個小時之後的新來者會發現:這兒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床單疊得整整齊齊,洗手間的抽水馬桶上又套上那張「尚未開封」的紙條,先行者的體溫和氣味會盡快消失在新鮮的剛剛漂洗過的被褥當中,在他的手之下,這個房間裡的一切永遠保持在「原初」的面貌,等待著你來啟用。

No.4 收藏家

趁她熟睡,他仔細察看她身上刺青的顏色和形狀,仿佛在看一幅十六世紀黯淡而又令人肅然起敬的宗教畫或中國宋朝的山水畫——很少再有事物讓他內心如此平靜了。山水或宗教畫是將人作為某種整體的存在,來熱情表達生命和死亡的對抗和融合,如果可能的話,他願意收藏她,青春少女那神祕的整個存在。


安東.維鐸克勒、胡昉,〈兩個太陽〉,2012。


No.5 導演

奢華品牌的狂歡之夜,晚宴後,他盯著那段燃燒到盡頭的蠟燭頭,它就像瘦小但純潔的陰莖。

他路過郊區的廠房,轟鳴聲音和他的耳鳴聲奇異地粘合在一起,產生了類似安東尼奧尼電影「紅」的景像。

正如基耶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所揭示的,在今天,講述一個道德故事是多麼的必要同時又是多麼的困難,導演的處境就像是陷在沙發中享受做愛的人突然看到電視螢幕上災區孩子們的求救熱線。

於是,在一個叫作世界的外景地,因為正式導演的臨時缺席,為了保證整個劇組的進程不受延誤,他只有硬著頭皮執起他的話筒,儘管周圍充滿了嫉妒的眼神。

No.6 憂鬱症者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他眼看著他心愛的一株植物正在枯萎,發黃的葉子在風中瑟瑟發抖。他嘴唇發乾,不停地給它澆水,他進而想到只要跟他在一起的,無論是什麼東西,好像都要遭受相同的命運:「我已經枯萎很久了,而我竟然以為一株可愛的植物能讓我聞到春天的氣息。」

No.7 馴獸師

表演是這樣:一條生產流水線,看上去幾乎是同樣的零件,最後卻變出一隻灰色的兔子。馴獸師據說是從東非來的通靈者,但在這兒卻「失靈」了。他只能機械地舞動鞭子,指揮斑馬夜間遊行,並用蹩腳的中文說:「愛動物,愛自己,也就是愛你的朋友,愛你生活的世界。」

No.8 宣言家

他醉心於撰寫宣言,渴望那些文字會像《共產黨宣言》或《超現實主義宣言》那樣具有廣大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並進而,他可以為無數語種版本撰寫大同小異的序言:「現在也如1848年那樣,新的歷史紀元正在到來……」

No.9 病毒家

就像小孩用患病來爭取媽媽的注意一樣,最初,只是那樣一種心理:他用患病來爭取妻子的注意。但後來,在他對中醫以及佛教發生興趣之後,他開始主動吸收病毒,其原因似乎十分簡單:如果所有的病毒都集中到他身上,作為一個攜帶世界上所有病毒的人,他將知道地球上每一種病毒的專家,每一種病毒的解決方案,他就能和「一切」發生關係:當年耶蘇身上承受的,現在他承受。

我的肺在燃燒
仿佛西邊的晚霞

No.10 算命者

他掌紋混亂,一直努力修繕。掌心中的紊亂,似乎映證出這個社會的紊亂,而他深信在逐漸將心放寬的過程中,掌紋也必將漸漸清晰。

No.11 癡情者

她撕裂了某種東西,並時刻和現在糾纏著,成為揮之不去的生存壓力。很久很久以前,那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那倏忽即逝的眼神,如今已被定格為揮之不去的傷痛。

「始終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無法墜入那種生活,卻有另外一種思念。」

樹木沉到地下,有機物慢慢演化的過程,誰能說得清楚?太湖石也有它擊水穿石的生命。

No.12 失去母語的人

「我已經十年住在旅店,我和老婆、家人都沒法見面。」

他進而解釋:「只因我是一個失去母語的人。」

No.13 炒樓者

作為炒樓團之一員,他每天開著車,拿著一大串鑰匙在城裡轉悠,最高峰的時候,他包裡同時有二十個套房的鑰匙。

帝景灣售樓處江邊停著破敗的豪華遊艇。

落日下,破舊的建築物前一個男人獨自一人踢球。

他們所擁有的房子巨大空曠,有時會讓妻子感到害怕。

No.14 形像人

他試著描繪自己的形像,結果,他被自己的形像迷住了。

於是,他的一生就成為塑造這個形象工程的一生。

為了那些:
不能兼顧的情人;
內心有愧的情人;
馬不停蹄的情人;
為了那些:
霓虹燈管的粉色肛門;
資本主義的意識分裂症;
和這個世界的充分色相;

一個影片將記錄他的形像如何被複製的過程:

如何成為可以攜帶、可以擺設、可以買賣的用品(正如:偉人總是可以變成供遊客收藏的小雕像);

如何揭示荒誕的生存邏輯(例如:度假是為了更賣命地工作);

如何成為一枚硬幣的兩面(你無法同時看到自我和關於自我的形像)。

「我應該和我電影中的形像一模一樣。」他在片尾如此總結他的人生。


安東.維鐸克勒、胡昉,〈兩個太陽〉,2012。

 

No.15 貨幣兌換者

那個在國際機場外幣兌換處,孤獨地點著鈔票的中年男人,因為長期坐守,不可避免地出現肚腩。

他每日如念佛般念叨著:
「完縣
望都
講武城
那些你永遠不可能
去的地方」

No.16 修行者

當先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把求生的機會出讓給我——我不知是否能夠承受。

我曾經只想聲色犬馬快樂人生,而他卻要我追尋人生的意義。

可詛咒的青春,捨生取義的先生留給我的只是無盡的壓抑。

此時此刻,人們非但不驚恐於就要來臨的末日,相反,城市裡彌漫著少有的祥和。

而我,似乎從看到先生臨終前的淡定,既然我的生命是撿來的,那麼,我也就不再害怕再次失去,我只能盡力在這個灰暗的城市摸索前行,發憤卸下肉體的負擔,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歲月很快就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