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拿鐵:吸人膏血成為一種群眾運動

伊恩.斯芬諾尼尤司
Ian Svenonius

雅好飲酒同樂、集體用藥,這類屬於狂歡儀式的文化,並非僅是一時的風尚。

此一現象,本身其實不值一談;藉由麻醉自己以達超越之舉,從古至今皆然,無甚新意。真正令人稱奇的,是不同文化在這類癖好上所展現的特定口味:每個時代對飲品的狂熱與迷戀,竟同樣有著獨一無二的選擇。

個人口味無法形成氣候;相反的,每個時代均可見到大眾對某項飲品產生一種明顯的集體歇斯底里。

現今在美國受到青睞的飲品,毫無疑問的,一項是星巴克咖啡(Starbucks),一項是絕對伏特加(Absolut)。兩者的流行均源於其象徵的價值,它們是美國近來四下掠奪所得的戰利品——一個文化所享用的飲品,代表了被其征服的敵人的膏血。

飲品,從天主教的角度來看,是化為基督體血的聖餐(transubstan-tiation)1,大啖耶穌的聖體聖血,某種程度猶如食人一族。以此,咖啡的味道聞起來,就像被反抗軍(Contra)民兵2炸彈轟成廢墟的桑帝諾(Sandinista)3解放醫院,而冷冽的伏特加,則是遭到資本主義姦殺的俄羅斯人流出的血水。

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每個帝國文化,都從擊敗的對手中,輸進液態紀念品,用來標榜自身的榮耀與強大。茶,作為英倫人士的飲品,隨著國家的新殖民手段越來越抓不住印度這塊次大陸,已漸漸的失寵了。兩世紀以來,英國人一面啜著他們浸泡得宜的茶葉,一面品咂帝國奴隸滴下的汗水。而今日,喝茶的只剩些老嬤嬤,豪飲啤酒的小夥子們,才是主流。英國人熱愛啤酒,冰冰的一品脫,即能帶來不列顛空戰(The Battle of Britain)美好的回憶,令他們想起從天而降的德軍屍體。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啤酒首先在美國大受歡迎。原本採取孤立主義的美國,一開始對這場衝突敬而遠之,政府裡的親英派為了圖謀私利,讓美國在後期加入戰事,逆轉了德皇的優勢,也大大的改變了整個國家,引起異議分子高度的恐慌。

當時正如火如荼爭取罷免權與選舉權的美國婦女,把目光轉到酒上,成功將之驅逐出境。1920年頒行的禁酒令,是一場不自覺的道德討伐,針對的是帝國主義以及「凡爾賽條約」(Treaty of Versailles)所展現的示威與吸血行為。當然,啤酒日後捲土重來,特別是那些抑鬱不振的退伍軍人,尤其需要咕嘟咕嘟的喝下死德佬(Kraut)的五臟六腑,以提升自尊。酒吧裡,一杯冰涼的啤酒在手,身旁陪著哥兒們,此情此景足以讓思緒飛到德國,腦海中浮起柏林一排排等著領救濟品的隊伍,以及他們剩下一條腿的士兵。

一千年前,啤酒在德國便已大行其道,當時的鄂圖大帝(King Otto)擊退了西侵的文德人(Wend)與馬札爾人(Magyar)。對德國而言啤酒的精華便是斯拉夫民族的血。及至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進攻波蘭腹地、擴張普魯士,一連串的征戰勝利,終於讓德意志在首相俾斯麥(Bismarck)的輔佐下,成為歐陸最大的強權,更加鞏固了啤酒的地位。

多年之後,為了召喚德國人的嗜血魂,奧地利有個名叫希特勒(Hitler)的人,在慕尼黑的啤酒館舉行公眾會議,提出德國損失的那些麥田,目前正被斯拉夫人所霸據。

「啤酒館政變」(Beer Hall Putsch)失敗之後,希特勒反而趁勢崛起,並與義大利的獨裁者墨索里尼(Mussolini)結盟。墨索里尼當時做著他的非洲帝國大夢。義大利占領了衣索比亞,咖啡的發源地,造成濃縮咖啡(espresso)在義大利的熱潮。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每一個義大利士兵都會隨身攜帶一個咖啡壺,收在野戰裝備裡。由此來看,星巴克美學——那些花俏的、結合了未來主義機械感的勞動力的法西斯式壁畫,以及現場荒誕的吆喝聲——其實可以追溯到墨索里尼。

美國對咖啡的鍾愛,一直與其熱衷討伐的天性緊緊相關。咖啡提供能量,刺激美國「征服西部」的心態,伺機篡奪西班牙在世紀之交丟失的殖民地。從那時起,瓜地馬拉、薩爾瓦多、尼加拉瓜、哥倫比亞等,某種層面上都可算是美國的殖民地。美國不斷以武力干預,藉此奴役當地人民。

這些國家成為供應咖啡的主要產地,為了維持現狀,流了不少的鮮血。咖啡便是印地安人的血,喝了可以刺激腎上腺素,好實現美國擴充領土的「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4。Coffee一字,從前被稱作Joe——也就是Joe Nobody 或 John Doe的Joe5——意指張三或李四,像是一種帶有種族色彩的稱謂,完全不將原住民視為有名有姓、需要身分的人類。

到了1960年代,Joe更名為Java,當時美國協助獨裁者蘇哈托(Suharto)在印尼站穩根基。為了符合跨國企業殷切的期待,蘇哈托整肅了不少異己。雖然這是一場「代理戰爭」,而非美國親自出手,咖啡嚐起來仍有權力鬥爭的煙硝,層次豐富,漸至普及。印第安也好,印尼也好,無論是誰,咖啡代表的即是被擊敗的對方身上所流的血,滋味十分美好。

而今,在全球經濟體系中,咖啡遍植於被馴化的第三世界裡。星巴克販售的豆子包裝上均標示著產區,消費者於是加入帝國的行列,成為食人膏血的老饕。

用來向帝國的征戰舉杯致敬的,還有另一種飲料,就是可口可樂(Coca-Cola)。可口可樂最初提煉自中美洲的植物Coca,亦即古柯,後來因為違法,換成另一個地區風味:羅望子(Tamarind )的根部。可口可樂崛起的時機,正值美西戰爭以及波多黎各、古巴等地的割讓,喝時通常摻進蘭姆酒,風味來自這些島嶼出產的糖。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可口可樂在美軍屬於士兵配備,作為激勵部隊出戰的「第一滴血」。而可口可樂在德國的分部,則將產品名稱改為芬達(FANTA),好移轉大家的注意力,不至於落人話柄,指責他們雙腳踏雙船,戰爭時期同做兩邊的生意。芬達的橘色以及香橙口味,令人想起碎屍萬段的西班牙共和軍(Spanish Republican Army),而西班牙正是德國士兵初次磨練他們殺戮技能的地方。當德國人喝著一瓶橘色的汽水時,他其實是在啃著一名瓦倫西亞(Valencia)的無政府工團主義者(anarcho-syndicalist)的項上動脈。

伏特加是由農民的馬鈴薯精製而成的果實。在沙皇的領導之下,俄國的邊界無情地擴大,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然後再到太平洋。人民被征服,打成農奴,那滋味就體現在俄羅斯統治階級——無論是處決前的沙皇,還是後來的史達林(Stalin)——所青睞的伏特加裡。

伏特加其實可以提煉自各種穀物和水果,非常適合莫斯科幅員遼闊、地大物博的領土。對俄羅斯人而言,飲用這些瑞典人、芬蘭人、立陶宛人、烏克蘭人、烏茲別克人與哈扎爾人的血,在國際共產主義的信條下,突然之間變成手足相殘的慶典。這也是為何現代俄國人的酒醉總是伴隨著他們舉世聞名的躁鬱症。

隨著冷戰結束,俄羅斯臣服於掠奪式資本主義的枷鎖下,伏特加受到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喜愛:得意洋洋的一飲而盡,世事一切由我,伏特加是裝在凱旋獎盃裡的飲料。而瑞典,這個舊俄沙皇的宿敵,便是其中最為卓越的製造者。

顯而易見的,一杯飲料到底代表了哪個文化的血液,要看喝的人是誰。所以,當一個德國人喝著啤酒時,是在享用斯拉夫人的精髓;一個美國人打開一罐百威(Budweiser)時,則是在啃食同一個德國人的內臟。同樣的,選用被逐出古巴的百加得蘭姆(Bacardi)來舉杯,是為了慶祝切.格瓦拉(Che)在玻利維亞遇害,而古巴國產的哈瓦那俱樂部蘭姆酒(Habana Club),則是豬灣事件(Bay of Pigs)捲起的血腥泡沫。

這般舉一反三,我們可以說,龍舌蘭酒瓶裡的那隻蟲子,是死在阿拉摩(Alamo)的洋基客(Yankee)。因為拉丁美洲講的蟲子——gusano 這個字——指的就是叛亂、投效帝國主義的洋基佬,西班牙文是Yanqui 。即便沛綠雅氣泡礦泉水(Perrier),在引進美國時,都恰好遇上民族主義領袖戴高樂(de Gaulle)的死亡,以及法國隨後的歸順於北約(NATO)。 對付一個不妥協也不認輸的敵手,抵制其食品的進口,意思其實差不多,只是想法上節制了一點——看看伊拉克戰爭期間古巴的蘭姆酒與法國的葡萄酒,便知一二。高盧人(Gaul)推崇葡萄酒,因為他們的侵略者羅馬帝國瓦解了,而葡萄酒是羅馬人的飲料;羅馬人則是從他們一步一步吞併的希臘人手中,將葡萄酒搶過來的;至於希臘人,他們的葡萄酒由奴隸負責生產,汁液流自這些戰俘們踩踏的雙腳之下。以此類推,沒完沒了的追溯到開天闢地的史前時期。

飲食,向來是以階級和權力為中心的儀式。我們吃牛,因為基本上牛對我們毫無招架之力。透過血淋淋的儀式,我們咀嚼大自然的血肉,確立人類身為萬物之首的位置。我們鍾愛的貓、犬、鷹、熊這些家族,都是掠食性的動物,就和我們一樣。這是一種屬於遠古戰士的價值信仰,正好呼應了美國人對納粹紀念文物的狂熱。奶水是新生兒所吸收的第一滴飲品,寶寶很快發現,他的哭叫可以自動召喚母親,讓她隨時準備從乳頭流出臣服的汁液。因此,即使孩童尚在懵懂時期,飲料的品嘗早已伴隨著臣服與奴役的身體經驗一起發展了。

斯托克(Bram Stoker)在他的小說《德古拉》(Dracula)中,描述了歐洲上流社會裡潛伏著一脈令人疑懼的族類,其吸人膏血的行徑,許多文化的古老傳說都有提到,依照同樣的道理,這自然也是一種群眾運動,並且深深為每個南征北討的種族所享用。

本文譯自伊恩.斯芬諾尼尤司,《心靈蘇聯》(The Psychic Soviet),芝加哥:Drag City Press,2006。

 
 

1 transubstantiation,神學術語,中文稱為「變體」或「化體」,天主教認為,無酵餅和葡萄酒經過神父祝聖後,會化成基督的體血。

2 Contra,字面意思是「反革命」,複數為Contras,用來指稱一支尼加拉瓜的民兵隊,活躍於1979至1990年,由美國政府在背後扶持,與Sandinista敵對,雙方形成尼加拉瓜的內戰。

3 Sandinista,原先是尼加拉瓜的反政府組織,全名是「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西班牙文:Frente Sandinista de Liberación Nacional)成立於1961年,後來發展為一個社會主義政黨

4 昭昭天命,是美國政治人物的慣用語,用以表達美國憑藉天命,散播民主自由的信念,實質意義多半指美國擴充領土擴充運動。

5 現在美國人還是會說a cup of Joe,代表一杯咖啡,不過起源跟作者的說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