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操控

昂利.列斐伏爾
Henri Lefebvre

關於一般被界定為既存、分明、獨立的質素(essences)(或物質(substances))的時間和空間,還有什麼人們尚未論述的東西?在現代以前,人們寬大地把空間歸於人類種族,時間則歸於神。

即使這種分隔正逐漸消弭,但其中仍存在著不只一個缺口。時間的歷史和歷史的時間還含藏另一個祕密。人們至今仍不清楚社會性的時間的源起。時間的歷史和歷史的時間應該包含某種韻律的歷史,但這卻付之闕如。然而,這帶有一些好處。時間既是稍縱即逝、無法掌握的(即使對心理上的自我而言亦然),也是被掌握、測定的,且是以精密的計時來測定的。這是個哲學式的矛盾,但又超越哲學:時間、數字,以及戲劇都關乎生命。在歷史的時間裡,以記憶、回憶、敘事為形式的歷史扮演何種角色?在記憶和遺忘之外,是否還存在別的情況——某些時期裡,過去捲土重來,還有某些時期,過去本身消隱殆盡?或許這樣的另一種情況會是歷史的韻律⋯⋯

資本和生命(活者)

人們常說:「資本主義之下,區分出主人和奴隸、富人和窮人、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種說法雖然沒錯,但並不足以衡量資本的邪惡力量。資本的建構和建立是基於某種對生命的蔑視以及這樣的基礎:身體,還有生活的時間。而這持續地令人詫異:一個社會、一種文明、一種文化竟足以基於這樣的倨傲而被建構起來。這引領我們注意到:

一、這番倨傲隱藏在某種倫理底下(從道德的意義上);
二、它以種種事物作為掩飾:衛生保健的精進、運動項目的增多,以及誇耀意識形態 ;
三、如果這種輕蔑曾在歷史上、在這個社會的基礎上(在仍是所謂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十九世紀)起過重大的作用,並且至今還殘留著遺緒,它則正在消褪、消亡殆盡。它本身已經轉變了,它以顛覆甚至革命性的方式往未知的事物前進:這就是生命的狂喜。

人類的主宰—剝削最初是針對動物、野獸和家畜;由處置這些生物的人類所開啟的某種經驗將反過來戕害這些生物本身:牠們被殺戮、畜養、屠殺、犧牲,以及閹割(為了讓牠們更順從人類)。所有這些實踐在過去都被檢測並且獲得成效。閹割野獸——這是何等的權勢!又是何等的反自然象徵!描述、神話和寓言凌駕了自然。地球?在過去,墾植地球的人們熱愛地球,他們將地球視為一個寬宏的神來對待。活著的生物(除了那些接受豢養的動物,像是貓和狗)提供了原料、某種「原質」(primary substance [matière prémière]),每個社會以各自的方法加以處置。

之後,人類彼此分隔:一方面,存在著主人(masters)——因尊貴而配得上此稱謂的人們;另一方面,則是下等人(subhumans),被當作動物般地對待,所受的待遇也跟動物一樣:被宰治、被剝削、被羞辱。這是誰的錯?這是個不當的問題。錯並不在動物或被等同於牠們的那些人,尤其是鑑於這整個過程、這種情形所達到的進步:在知識、科技、全世界的剝削和對自然的駕馭上。人把自己變成自然、知覺意識(the sensible)、物質的主人擁有者。正是透過這個,人在自我實現的過程將自我劃分成多個部分並和自我彼此分離。這正是資本主義鑄成的後果!

我們可以透過影像來輔助概念,而如此描述資本:就像抓住流經物質的細菌鏈透過自身的分裂來滋養自己並繁衍增生。但這是個錯誤的影像:細菌實際上透過吸收無生命的物質而孳生出活的東西。過程中,資本增長的同時卻造成了空洞:它在行星尺度所涵蓋的範圍扼殺它周圍的事物——不論是全面性或細節。資本並不建構,它是製造。它並不教化,它複製自身。它模擬生命。製造和複製往往相互呼應並同時發生!傳統上,我們歸咎於富人中產階級。如此一來,我們弄錯了行動所針對的目標。我們忘了錯根本不在於金錢,而在資本的運作!後者將概念變得崇高。圖像無法取代概念;然而,在談論(true)或真實(real)之際,概念以特有的方式簡化現實。從來都沒有一小撮有產者(property owners)主宰過世界。他們身邊總是有搭檔,總是有許多副手。今天,這些搭檔或副手是技術官僚、專家,他們透過傳播進行連番的演說,這使對話變得無效。加上所有那些汲營於文化製造的人,他們忙於某些或像這樣的事情。正如從前貴族身邊簇擁著大批諸侯、僕人和順從的農民。若非如此,他們的階級、統治權和社會(這一切可是相當顯赫、吸引人而且光鮮的)都無法延續。

資本具有某種頗為惡意、惡毒的部分。於是,握有資產者的意願和希望並非與此完全無關:他們是執行者。透過他們,資本徹底實現其致命的特性,這當中並不帶有對此的完整意識或清楚的直覺。資本扼殺自然。它扼殺城鎮、罔顧它原本的基礎。它扼殺藝術創作、創造力。它已經到了危害僅剩資源的地步:自然、祖國、根。它使人類居無定所。人們無時不刻地炫示科技。但科技並非源自生命。通訊傳播?我們已經看到,它仍是形式上的;內容?它被輕忽、喪失、耗費。科技扼殺了立即性(immediacy)(除了汽車、飛機或自動照相機的速度可以被當成回歸到立即的事物;但這意義也不大)。科技的征服帶來的衝擊並未使日常事物更為鮮活 ; 它卻助長了意識形態。

有著另一個矛盾,亦即某種既真確又難以逆料的確證。資本扼殺了社會的財富。它造就了私人財富,正如它將私人奉為圭臬,即使它已成了一個公共怪獸。它使政治抗爭愈演愈烈,到了連國家和國家機器都對它俯首稱臣的地步。然而,社會財富的起源更早:花園和(公共)公園、廣場和大道、開放式紀念性建築之類的東西等。有時必須仰賴民主的壓力,當政者才會投資在這個領域,此情形已很罕見。它的立基架構是一座空的籠子,可以接收任何商品;這是個移轉、過渡的地方(例如 : 巴黎的龐畢度中心、中央商場(Forum des Halles),紐約的世貿中心),群眾在此互看。生存面臨威脅的建築和建築師向投下資金的房地產開發者屈服。

就像富於創意的前資本主義建築,所謂部落的(tribal)——自治體的(communal)——社會生活形式已經在全世界被大肆破壞。在此之後並沒有取而代之的東西,除了蘊生中的社會主義。資本!馬克思的大部分讀者將之解讀成了「資本家」(The Capitalists),而這個概念是指某個實體(entity)、一隻詭異的生物,具有恐怖、凶惡的樣態,既相當具體又極為抽象、具有強大能耐且活躍之至——但其活動是透過賦予牠形體的那些頭和手。我們大可以說 : 「不是他們的錯⋯⋯這是命中注定的事!這是必須的,簡言之,是無可避免的!」但這種必須有著名字——亦即實存(the real),這個實體透過行使者以及社會和道德關係而運作並創造。資本的個人化(personalization)是理論的錯誤,而這可以導致實際(政治)的錯誤。如能改變具有地位的階層,即足以改變社會。我們冒著這樣的危險:忽略最根本的事物,並且任憑此物(the thing)持續運作下去。「此物」也就是造成具體化的那個實體⋯⋯並非一般、經驗上和哲學的意義上的物件(object),而就是「此物」⋯⋯

「你誇大其辭了!你任憑自己沉浸在你的暗喻裡!誰會被你說服而相信,人們、勇敢的人們、你和我,竟會跟著你描述的這隻傳說中的怪獸、可怕的東西而行?不,資本不會引發死亡!它生產、刺激創造⋯⋯」

親愛的發言者、資本的擁護者,這個問題並不直接涉及人。這不是人的錯,因為其中沒有錯;有某物毫不留情地運作並產生效應。如你所說的,勇敢的人不只和怪獸並行,他們更在怪獸體內;他們與牠共生。所以他們不知道牠如何運作。資訊性的東西只顯露出枝微末節和微不足道的結果。難道,如果你的一顆細胞刻意而為的話,就能了解你的整個身體?更有甚者,這些人每天牽連到不名譽的事件、嚴重的傷害和窮凶惡極的事,本身卻既不懼怕也不憤慨。這些不過是事實罷了。他們的教育告訴他們這些不過是許多其他單純的事實中的一部分,所以沒什麼大不了⋯⋯我們的國人透過他們的代表,在世界舞台上恣意扮演某種角色,而最好還是不要去形容這樣的角色:他們任憑第三世界其他勇敢而單純的數千人餓死,反觀他們自己的國家,則極為富足!但你最後是否看到怪獸凶惡的功效所展現的東西:這顯現出生存保受威脅的人類的處境,但人類在很大的程度上並未意識到這些,還輕快地跟著軍樂、快步地沿著死亡之路向前邁進?

資本特有的韻律就是製造的韻律(製造一切:物品、人、群眾等等)和毀滅的韻律(透過戰爭、進步、創新和粗暴的介入、投機等等)。人們常說:「是啊,過去是這樣或那樣;然後世界就變了⋯⋯」。這種說法並沒有錯,但並未深入核心;實際上,就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從前存在著歷史時間的偉大韻律:對身體的辯稱並依循那種對身體的否定;愛和快感的狂喜,然後是對輕佻舉動貶低和辯稱;對暴力的傾向繼而拒斥等等。資本取代了這些選項,代之以生產和毀滅其矛盾的雙重性、並愈加重視攀升到極致和世界性規模的毀滅能力。從負面而言,這遂在吾人形塑對世界和世間事物的概念上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

所有這些並非新鮮事;人們已經反覆論及。為何一再複述?因為這些真理觀念已經深植到意識中——什麼意識?社會的?哲學的?政治的?為了將討論作結,讓我們先快速地將之視為政治的意識。幾世紀以來,政治意識以前所未見的方式經歷了衰落——即使它仍留下痕跡。社會的事物社會主義?種種社會主義尚未得勢或變得更為明晰。或許,透過某種不屬於現代的語言,以及捍衛社會事物的立場,我們將能再度觸及古老的真理。

本文譯自昂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分析韻律之要素:韻律引論》(Elements of Rhythmanalysi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Rhythms), Stuart Elden 和 Gerald Moore翻譯,倫敦:Continuum,2004年,第六章。法文原文Éléments de rythmanalyse: Introduction à la connaissance des rythmes, Paris: Éditions Syllepse,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