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獄

土方巽
Hijikata Tatsumi

望著石頭因而感冒,看到風景中空無一人為之不安,我一直將之視為缺陷,如此成長。某一日,父親身旁站了一個男人,木頭斷裂,父親倒下,我握著石頭抵抗。被打倒的父親。那是我對不幸的世界認識之始。流血的自然明明應有更豐饒的錯誤。

我總是四處嗅聞犯罪者,亦即那樣的同夥,如此成長。眾人,皆被迫背負身為人子的債務,羨慕蹺家的同夥……僅只是這樣,我的憤怒,已很充分。

夥伴,這是氣味的次元。對於青春歲月過得像雜種狗的我而言,世界這個名詞不過是讒言。流血的自然,總自社會學或歷史學的版面溢出,我的視線不曾離開過那裡。我在東京認識的友人們,說穿了,都是與那種流血的自然無緣,甚至沒有氣味,透明機械化「世界」的居民。不知何故,他們在我眼中總像是屍體。

有沒有什麼工作可以把全然的腐爛、鮮明的恐怖散布到全世界呢?支撐那種工作的憤怒主軸,我平日就一直想親手碰觸。

今天,我已不是狗。雖然笨拙,極為笨拙,但的確正漸漸恢復。然而,我的恢復,究竟意味著什麼?於我而言的恢復到底是什麼?該不會早已恢復了吧?該不會是為了生病持續恢復吧?無論如何,我敞開窗子,抱著火繩槍在室內走來走去,這就是現狀。

我正拼命試圖逃離用來綑綁的繩與繩的關係,以及遭到綑綁的自由洞穴。田的不幸故事,少年時令我挫折。但對我來說,唯一確定的,大概就是再也不會被民主主義之類的空頭支票欺騙。從他們手上放出的骯髒鴿子,想必不會帶給我任何未來的通信,同時,連舔舐資本主義傷口的狗都不是的青春歲月,我硬是保持沉默。總之火繩槍已架在窗上。但是,我的手指為何勾不到扳機。真有悲慘到必須把夢想寄託在遲早得醒的現實中嗎。現在立刻關窗,我,只要繼續我個人的生命與宇宙的對話就行了。就連幼年都得不到的東西……然後我終於從狗變身為人類這種生物。

不意間,裸體映入槍眼。裸體在流血。在一個有機體中,總是失散的手與腳,我在近似憤怒的持續中加以修繕。甚至忘記腳的由來,手的由來。我是「肉體業」。我的職業,是今日通稱為舞蹈家的人性復權業。

文明化的道德全勢力,與資本主義的經濟體制及政治體制聯手,強烈反對將肉體視為單純享樂的目的、手段或工具。更何況,我名為舞蹈的無目的使用肉體,正是生產性社會最該憎恨的敵人,也必須是禁忌。我的舞蹈之所以堪稱與犯罪、男色及祭典、儀式擁有共同的基盤,乃是因為對於生產性社會,這顯然是一種誇耀無目的的行為。就此意味而言,我的舞蹈奠基於與素樸的自然抗爭,包括犯罪與男色的人類自我活動,應該也可以視為對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的異化」做出的一種抗議。我特別提出犯罪者探討的理由,想必就在這裡。

犯罪者的沉默之中有某種共通點(common),有筆直伸展的壓倒性錯誤。我總是被那些超越我的當今年輕犯罪者的腳步影響。那是至今尚無被胡鬧的搭檔搬岀政治前例的腳步。這些年輕人,把當今文明對他們施展的外科手術及內科用藥都趕到遙遠可疑的彼方。面對自肉體放逐倫理影響的無厘頭活力賭上現實的我,夢想與他們一起入獄的日子。在獄中習得美式足球。那是沒必要在這種地方學站立的犯罪者之腳。我正在研究那種「犯罪舞蹈」。

他們在獄外的娑婆世界總是被迫站立。在外部的現實中,他們充分體驗到各種不足取信的事物。就各種見地觀之,家庭對他們而言,不可能成為可以安坐的單位。他們是早已習得「思考很危險」這種防衛本能的今日素材。做為出發點,姑且先假定我站著、他們被迫站著的構圖。我走路,他們被迫走路。不意間他們拔腿就跑,我也跑。我倒下。他們奔跑。他們在倒下的地點,毫髮無傷地起身。我流血爬起的地點,與他們的地點,為何無法一致呢。針對不斷侵蝕我的行為的,那種要因所提出的質問終歸虛無。年輕人不斷體驗踢開今日建全思想母體的自然運動,唯有與他們打交道,方可達成人類改造。我夢想著那種犯罪舞蹈。事到如今想必會毫不猶豫地在劇場放火。

去野外。在現實生活中,我應該可以成為二流凶手吧。我渴望真實生活過程與想像過程的完全混淆,以及我在那混亂中動搖的主體。我渴望在錯誤中央,沒有護照也安然端坐的自己。

從密室去野外。從野外去監獄。我的路線恐怕必然如此,想必會對不自由無怨無悔,任由我的裸體被送進去吧。未被檢查隨身物品便讓裸體通過,以徒步與空手表達的舞蹈,我大概會重新加以審視吧。「勤快動腳」這個說法,總是精準地指出舞蹈的本質。

「裸體與封鎖的狀態,亦即非連續的生存狀態對立。」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如是說,「裸體是交流狀態,藉此闡明對存在之可能連續性的探索。肉體透過這種懷抱猥褻情感的暗祕行為,開拓通往連續性之路。赤裸,若在對此賦予十足意味的文明中加以考察,等同死刑。」巴塔耶的這番話,不僅指出裸體是孤獨的,同時對於存在的連續性,亦即透過死亡方可達成的人性連帶,似乎也已非常接近。這種悲劇的舞台,將裸體與死亡密切連結的戲劇舞台,我在監獄看見。

為監獄大門之美失神,處於離裸體最短距離的自己,除了不知所措的姿勢別無其他。赤裸就是如此可怕,但在獄外我們早已充分赤裸。因為,今日,監獄大門深鎖的意義與權威正日漸降低。總之那等同被解放。我大概會被快活地帶進去吧。即便禁止說話,刻意不讓我聽見任何聲音,換上顏色難以稱為顏色的衣服,我大概依舊會持續意識到赤裸站立這件事。對我破壞生產性與道德的行為,具備如此貼切運作機制的劇場,還真沒有第二個。我從監獄令人欣喜的混浴狀態,看見我的舞蹈,我從近代文明的失陷與健全思想的徽章,看到死囚。我從他們的步行,看到我的舞蹈原形。

被帶著走向斷頭台的死囚,直到最後仍執著於生命,卻早已是死人。生與死的強烈抗爭(antagonism),在法律的名義下被迫處於不當狀態,在這個人的悲慘人性中極限化、濃縮表現出來。不是正在走路,是被迫走路的人;不是活著,是被迫活著的人;不是死掉,是被迫死掉的人……雖是如此徹底的被動性,肯定仍有人性自然根源的活力以悖論的方式呈現。「現在,站在斷頭台上雙手被縛的罪人,還沒有死。要死,還差了一瞬。是那生命猛烈求死的一瞬……」沙特(Jean-Paul Sartre)也如此寫道。這種狀態正是舞蹈的原形,在舞台上創造這種狀態,才是我該做的工作。

今日,把歇斯底里的作品送進劇場實有重大意義。幾乎等同生鮮素材的惡趣味與雜音中,我們有權要求現實的保證。犯罪的崇高苦行。忍受嚴刑拷打的空無面孔。聰明習得無厘頭活力的年輕人。希望被粉碎前出現的純粹絕望。在舞蹈集團內將這些組織起來,打造成裸體軍隊,就是我的工作。

當今世代戀慕苦行為之心神動搖。可以看出,(自衛隊員)幾乎所有人,與其說是要對世代的肉體連帶做切割、吞食,毋寧是出於被綑綁的欲望才加入。舞蹈身為導入青年血肉的祕儀衝動與靈媒,遂被打造成憧憬他們的凶器。

在連帶已被切斷、四分五裂扭曲不堪的今日狀況下,能夠面對的唯有新的個人形像確立與連帶的獲得。我試著將那種連帶放入我的工作範圍內。在我與素材的範圍內試著榨取。就我的工作性質而言素材是生物。是噤口不語的年輕人。「所謂的才能,就是對素材的禮讓,藉由將歌聲帶給無聲者而成立。我的才能,恐怕只有我對構成監獄及刑場世界之物所付出的愛吧。」尚.惹內(Jean Genet)如此寫道,一字不改,正與我的決心相通。換言之從這些在行動前後噤口的年輕人身上,「必須剝除近代文明設計的不毛認知的舞台裝。任務就是把被害者意識搭建的骨架,重新改組為充沛活力。我是素樸的肉感主義者。對悲劇的感覺與肉感成比例。」正因是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這番話中定義的肉感主義者,我的工作全貌如下。

在拿鐵鍬打破頭的舉動中依然有很多事情要學習。要憑自己的意志將凶器握在手中。必須先計畫那隻手的恢復。用來操作機械的那隻新的手,必須被握鍬的手支持。不是悲嘆勞動事故的手。必須切斷把玩廢鐵的纖細手指。「勞動在與自然的抗爭中,先驗性地是蠻力,是挑撥。」馬庫色(Herbert Marcuse)說。這裡的「挑撥」,照我說來也就是「舞蹈」。但是,舔舐暴走的機械文明傷口的舌頭,早已超越我們的挑撥範圍。把形骸化機能自己吞下肚的政治,只不過是對母體開始產生自我不信任的無能者聚集之處。我們必須用拿著抹消被害者架構中的哀泣文化、無能未來的信號那種板擦的手,不斷切開今日的狀況。面對排除夾雜物的人體,我把貌似苦行的祭壇,放在我的工作母體上。從當今青年吞食不毛狀況充分伸展的肢體取走玩具凶器,打造裸體文化、裸體軍隊,就是我的工作。

今日,在勞動對肉體的持續苛待及異化的形成方面,我不知道有什麼能與貧農地的夏季除草工作相比。與支撐那種勞動的自律節奏合體的卑屈能量幾乎令人不忍卒睹。在那能量之中,年輕的農民喪失年齡。呱呱落地的嬰兒,至今,依舊玩著糞便長大。貧農地所在的單作地區,六歲兒童罹患的肛門疾病,目前仍得靠全家通力才有恢復的希望。家長們的手,與神明的欺凌之手相連,繪出令人會心一笑的黑色幽默,但於我而言,那是不可思議的舞蹈。

昭和十三年左右,東北單作地區嚴重流行一種肛門膣塞。如今,那種哭聲應該已被登錄在保存文化中。今日,成為我的舞蹈的重要伴奏,但那是我定居東京十二年後的今天,這才好不容易能夠閃躲的「原始哭聲」。透過對日常性的持續關注,我細細咀嚼著叫聲、祕儀化的動作深度。在舞蹈與跳躍不可能合體的暗土之上,我想出了今日定型化的步行。對於少年時教我種種暈厥的舞蹈教師自有日本的暗土。那種踩踏的感覺,必須如實帶進劇場。讓早已習於木頭地板的腳部動作,與之對決,我,是裸體志願兵。

青年的加入儀式,我把這個放在工作的祭壇上。那大概類似苦行吧。甚至可稱為加入青年團。不是互相理解,是持續的體驗化行為,我想創作對於相信的可怕透過苦行概括承受的,那種血肉化的舞蹈。今日,相信人性是孤獨的作業。活下去與此舉是難以名之的行為神話。是一種賭注。那模糊的面貌,透過計算睪丸重量之手,得以實體化。

今日,對於擠滿街頭的年輕人,他們喪失倫理反響的肉體,令我招架無力。面對行動起來毫不可愛的青年,從他們的共通現實中,拿掉溫熱的沙子、快速的代步工具、戲劇化的追蹤、社會的懲罰之後的赤裸對話,就是我的作品主體。與站在原初體驗最短距離的年輕生物不斷對話,玩弄那些肉體,透過這項作業,我相信,打造出我的裸體軍隊的可能性。唯有將政治的貧窮,與早已漠視的夢想凶器掛勾,人類改造或許方可實現。

本文譯自土方巽,《美貌の青空》,東京:筑摩書房,1987。感謝栗原奈名子(Nanako Kurihara)女士協助提供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