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阿爾瑪雀紀(Lara Almarcegui)於台北。(攝影/陳沛岑)
阿爾瑪雀紀《挖掘》(Digging, 1996),此為其受邀到阿姆斯特丹所作的計畫。(Lara Almarcegui提供)
荒地上的書寫
拉拉.阿爾瑪雀紀
文│陳沛岑
拉拉.阿爾瑪雀紀(Lara Almarcegui)生於西班牙,研究所時至荷蘭阿姆斯特丹的「De Ateliers」藝術學院就讀,畢業後選擇在鹿特丹定居,現年36歲的她,是國際雙年展的常客,從2004年起,她參加了「利物浦雙年展」(Liverpool Biennale)、「聖保羅雙年展」(Sao Paulo Biennale)、以及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沙迦雙年展」(Sharjah Art Biennale)。
這次受邀至台灣除了參展,她亦於台灣藝術大學舉辦一場演講,分享她對創作的想法以及過往的作品計畫。在講演過程中,她不斷地點出:作為一個藝術家,可以如何透過作品計畫的執行,去跟一個城市、一個特定的地點產生連結的關係;而其方式是很多樣的,比方當到了阿姆斯特丹,她所做的作品其實很簡單,就是自己身體力行地拿著鏟子,每天在一塊空地挖洞,她知道荷蘭有一半以上的國土低於海平面以下,只要挖掘的時間夠長,這個洞一定會湧出水來,整個挖掘的過程就是她的作品。她指出,除了反映當地獨特的地理環境,此作同時表達她長期在創作上的立場與態度—— 她總試圖「深探」進腳步所達之處、並以具體行動來加深自己對當地的了解。並且,對那些發生在展覽場之外的事,她更感興趣。
其創作雖然是具有社會性的(多與公眾相關),但她指出自己並不想對別人的生活造成「直接的改變與影響」,通常她喜歡尋找一個有趣的介入方式,把事情點出來,指出她所觀察、感受的現況,或去思考「什麼對這個空間/地區會是比較好的?」
阿爾瑪雀紀對城市裡的荒地(wasteland)、廢棄、將被拆毀的空間有著特殊的喜愛,常常到一個新的環境時,她總會不自覺地搜尋這些地點、空間,這次來台北,她就從北至南區看了很多荒地與被棄置的空間;背著大背包,帶著地圖、騎著腳踏車循線尋找荒地、廢置空間,是她每天力行探索、認識這個城市的方式之一。她說台北有很多的公共空間,雖然很都市化,但卻不過度地開發(比起她剛去過,被其指為人間地獄、沒有傳統、文化的瘋狂杜拜),很多新與舊的東西都並存在城市裡頭,在與城市互動的過程中,為她帶來創作上的靈感。
攤開她所買的台北市地圖,上頭有著許多的註記與標示,她興奮地指著她去拜訪、探勘過的地點,每個地點她都可以說出一些故事及其觀察,而她尤其喜歡那些在淡水河岸間,被綠色植物覆蓋的沙洲、畸零地。雖然她不願意公開將在台北進行的創作計畫細節,但確定將會與這些廢置的荒地相關。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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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雙年展
現地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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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G INTO THE ENVIRONMENT
採訪整理│陳沛岑 圖│ Lara Almarcegui
阿爾瑪雀紀 | 在被拆毀前修復傳統市場 Renovating the Gros Market few days before its demolition 1995
01
問 你稱你的作品是一個「計畫」(project),且多是現地製作(Site specific),你第一件就地製作的作品是什麼?
答 1995年,還是學生的我作了第一件現地製作的作品,我在西班牙的聖賽巴斯提安(San Sebastian)城參加一個藝術機構舉辦的工作坊,當時工作坊的指導老師希望參加者共同參與一展覽,但展覽地點不在美術館展場,而是在一個即將被拆掉的傳統市場裡頭;當我看到那即將因建築師的「新都市建設計畫」執行而被銷毀的市場建物時,感到十分憤怒,這不只是因為我個人非常喜歡這棟具有歷史、優美的建物,更因為這個傳統市場承載的是此區三代居民們共同的記憶,當地人每天會在其中進行買賣交易,它亦是生活中跟鄰居碰面的地點,這樣的社區文化,卻即將因建築的拆毀而消失;在當時,我並不想向其他同學一樣創作一個物件(繪畫、雕塑或裝置)到其中展覽;雖然我沒辦法阻止這棟建築物將被拆的事實,但我選擇把整棟建物重新漆上白色的油漆,透過這樣的漆刷—— 修護這棟建物、企圖讓它回復最初嶄新的面貌,讓它重生。
我稱我的作品為「行動」(action),透過行動,我對我所面對的現狀:在城市現代化的腳步中,傳統市場建築的不被保留提出批判,並跟這個城市、人群發生關係。在這個計畫中,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自己在簡單搭設的鷹架上爬上爬下,把整個市場建築外觀刷白,我的行動引起了很多當地人、媒體的討論與質疑,他們好奇我為何要這樣做、提出許多問題,不單討論我,也討論這個傳統建物將被拆毀的事實,我覺得「拋出問題是很重要的」。
阿爾瑪雀紀 | Fuentes de Ebro的旅館 Hotel of Fuentes de Ebro 1997
她在1997年學校放長假時,跟朋友搭車到鄰近一個名為「Fuentes de Ebro」的西班牙小鎮,她當時正思考著:「如何在抵達一個原本不熟悉的地方,做出一件就地製作的作品?」在這個計畫中,她選擇住在當地,跟朋友租下一個在車站附近,屬於鐵路局、廢棄多年的建物,把它改造成一間旅館,並從家裡、親朋好友間要來許多家具,經過一番的整頓,請人來恢復水電一個星期,於是,一個只有八間房的旅館正式開張,她邀請當地的居民免費來居住、並提供早餐服務,她表示此計畫比預期的還要成功,大家對這個旅館感到很好奇,每天在不同的時段,旅館內有不同年齡層拜訪者,有些逃家的小孩也會住在這裡,甚至到最後一天,小鎮裡的人們還在這裡頭舉辦了一小型演奏會,這些與當地人相處的經驗帶給她很多正面的創作體驗。
02
問 為何你會選擇現地製作來當作創作表現方式?你在創作中所關心的核心議題是什麼?
答 我覺得藝術有很多種表現形式,有些人繪畫,有些人做雕塑,但就我而言,早期在我試圖要為自己解答「什麼是藝術?什麼是藝術家?」時,我認為藝術可以是發生在「展覽場之外」的,並且,如果藝術不是那麼高不可攀、人們可以免費的享受,我覺得是很好的,比起在被規範的展場內陳列作品,我對於發生在街頭、城市裡的藝術更感興趣。
而作為一個藝術家,我不想當那種成天待在自己的工作室、定期寄作品給配合的畫廊、到美術館展覽的藝術家,取而代之的是:我想跟我所生活的環境產生連結關係、想對我眼見的世界提出看法、表達感受。比方很多時候,我的作品多是針對特定的街道、城市、區域所做,而原因是我常常對於我所處的、所到的城市有很多的情緒,有很多我喜歡的事,也有很多是我不喜歡的,我常常看著城市裡的建築物、發生在我周遭的事物時,會感到憤怒、焦慮或是難過,而透過創作,我表現自己思想,而很多時候,我也會透過(藝術)行動,去了解一件我原本所不知的事物、或是去認識一個城市。
在創作中,有兩件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事,第一、我的作品關心的焦點並不是「建築」;二、我企圖不去侷限事物的發展,在我的計畫中保持一個開放的狀態,觀者在其中並不被「強制」要去做什麼,我把自由留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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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 你曾經受邀到許多地方參展,如利物浦、巴西、阿聯大公國,現在到了台北,當你到不同的國家、城市時,通常會如何構思作品、計畫做些什麼事?
答 第一步我會去探索、觀察我所到的地區/城市,通常我會特別去關注那些在城市中的荒地、經開發後被棄置的空間、或將被拆除、毀壞的空間;比方這次來台北,我去看了好多荒地,以及美軍駐台時所蓋的、但現今已經荒廢的建物,在去這些地方之前,美術館應我的要求替我找了一個建築師、都市計畫者來幫我在地圖上講解這些不同的地方(如某些地方可能曾被外來者佔領、有些已被棄置很長的時間等)、我會標示出哪裡有我想看的東西(荒地、廢棄建築),然後就一個個去探勘,在台北縣、較遠的地方,美術館有司機載我去,但很多時候,如果我想去的地方在城市裡頭,我會帶著地圖、騎著腳踏車去觀察這些荒地、空間……透過這個過程,我漸漸地對這個城市有進一步的認識與了解,等到我在這像是田野調查的前置探勘過程中,開始有一個特定想探討的主題時,就會全心地投入去發展它。
04
問 在你先前很多的作品計畫中,也都跟荒地、即將被銷毀的空間有關,為何你對此特別感興趣?
答 現今許多的城市裡有太多的建築物、太多的建設案正在發生,有時我會想要逃離這一切;許多都市計畫者根據商業(或「整體利益」)的考量來規畫城市的藍圖,而這些現存的荒地、廢置、即將被毀壞的空間像是不被都市計畫者、建築師認可、甚或感興趣的空間,他們不知如何處理,就將它遺留下來、或決定將它們銷毀;對我來說,這些空間有著無限的可能性,荒地通常沒有交易的行為,但在裡頭反而「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也因此,「自由」存在於這些空間中,或在一個即將被拆除(或正在被拆除(demolish))的建物中,你可以看到的是一個新與舊的對照,舊的將消逝(建物被拆卸、還原成建材、原始的物質),而原本的空間蘊含著新的可能性,這是我所感到有意思的地方。
而在我的童年期間,我所居住的城市裡有許多的荒地、空地(empty land),我常跟朋友在裡頭玩耍,但等到我長大了之後,這些空間都消失、被開發了(或許你在台北也有這樣的經驗),可能是因為有某種失落感,導致我現在會特別對那些在城市中僅存的荒地、廢棄的空間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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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 你在演講時提到1999年時,你在阿姆斯特丹探尋、找出26塊荒地,並製作一本「阿姆斯特丹荒地導覽手冊」,當中不僅標示荒地的地點,你並去考察、書寫關於這塊荒地的故事(曾經發生什麼事、有什麼建物、被誰使用過、後來為何被棄置等),但至今這26塊荒地,只剩下2塊,其餘均被納入都市建設、開墾中,對此,你怎麼看待?你覺得難過嗎?
答 基本上我喜歡所有的荒地,對於有些荒地,我會特別的喜歡,遇到這樣的情況時,我有時難免會有一點難過,這也代表我所出版的書將會變成無效的資訊(當這些被記載的荒地都被開發時),但是整體來說,荒地被開發、使用這件事,是必然會發生的,我後來把我所出版的導覽手冊,看作是記載一特定的時代中,阿姆斯特丹的城市現況,發生改變是必然的,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不過我有朋友建議我可以把對一個地區中的荒地所作的探勘、調查成果放到網路上,大家可以隨著時間、現實情狀的改變,做些資訊的更新,這樣更可以從不同的時間點上,看出明顯的城市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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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 在執行你的藝術計畫時,你是否曾經遭遇困難或挫折?
答 (笑)我曾遇到各式各樣的困難,最多時候,是關於要求獲得執行計畫的許可(permit),例如要求地主開放在荒地外圍所圍起的柵欄(讓人可進入其中)、請地主簽訂在一段時間內(如十年、15年間)保存一特定荒地的同意書,常常需要很長時間的溝通,有些計畫我甚至要經過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才會得到許可。但對於這種溝通,我認為是必須的,「不是因為今天我是藝術家,我就認為我是高人一等的、有權利要求什麼就有什麼」。而在事前進行計畫時,我也必須要跟策展人、或邀請我去做作品的藝術機構、館內的工作人員溝通,確定他們了解我所做的計畫的意義,達成「做這件作品是有價值、有意義的」共識,否則,我常被邀請去外地進行一個藝術計畫,就像是這次應邀來台北,我其實是一個外來者,做完了作品就會回國,留下來真正跟作品長期相處的是他們,其或許會因為我的作品受到許多不同的批評與質疑(但我從不試圖在事前考量、去迴避作品被批評、受政府審查(censorship)的可能),但如果他們一開始就不認同作品的意義、在計畫執行上沒有共識,要讓他們去承擔、面對外界的攻擊,我認為是很不公平的。並且,很多時候,我並不是一個人在進行這些計畫,在進行與外界的溝通、事前的田野調查、執行作品一直到展覽結束的過程,策展人、美術館方的工作人員給予我的支持力量是很大的,知道「我們是一個團隊」對我而言很重要。
在荷蘭,每兩年政府公部門會把所有在這時間內實踐的公共藝術作品成果集結成書,並舉辦書品發表會,今年,有一個參與會談的公部門委員,在會晤上公開批評,說我的作品(保存荒地計畫)是年度「最糟的公共藝術代表」,總是有人不喜歡我的作品,他們認為我「什麼都沒做」,但也有很多人非常喜歡。觀者對作品有不同的反應是很正常的,我並不特別在意外界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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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 你如何獲得創作的經費?
答 視情況而定,我的作品很多是美術館、藝術機構的委託案、策展人的邀請展,當這個時候,他們會提供很多資源;如果不是,我會向荷蘭、西班牙的文化公部門申請補助金,而我也經常被邀請去演講,有講演費,有時候我也舉辦工作坊;並且在荷蘭與西班牙,有兩間很專業的畫廊代理我的作品,我的作品在畫廊多半是用一些文件呈現(行動過程中留下的文件,例如我所製作的《阿姆斯特丹荒地地圖》)通常並不好賣,但他們一年大概會穩定的賣出兩件作品……這些都能支持我繼續創作下去。
有些時候,如果展覽的經費不足時,我會去尋找解決的方式,像是自己去找贊助商贊助所需要的物質材料,我覺得藝術家應該要有一個認知,並不是一定得要有經費才能創作,如果沒有錢,可以去想如何免費獲得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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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 除了台北雙年展外,目前還有什麼創作計畫嗎?
答 我手上常有很多計畫正同時進行,當我現在在台北時,我在鹿特丹的工作團隊同時在替我聯繫、執行其它計畫,例如我在西班牙薩拉戈薩(Zaragoza,註1)提出一個長達75年的荒地保存計畫,仍在交涉中(註2)、我也被邀請在今年下半年參加韓國的「光州雙年展」。
註1薩拉戈薩是西班牙北方大省奧勒岡的首都,阿爾瑪雀紀的荒地保存計畫,均發生在都市當中,她曾說她對原本就已經被劃入自然生態保育區的地點不感興趣,她所關注的是在城市中的荒地,其並認為即使荒地的被開發屬自然的社會現象,但在都市的公共空間中,保留一些能讓人喘息的土地(沒有人為開發)是必要的。
註2訪談後,在與阿爾瑪雀紀通信中,她告訴我這個計畫已經交涉成功了,小鎮上的荒地會永遠地被保存下來,地主已經簽下協定,保證這塊土地將不會受到任何人為的開發。
阿爾瑪雀紀|斐列茲藝博會所需的建材 Construction materials of Frieze Art Fair 2006
她受邀在倫敦斐列茲做一件作品,其把所有組織藝博會所需的建材全部計算出來,把數據寫在牆上。當觀者看到這些物質的數據時,數字的意義不僅只是「數字」而已,觀者同時踩踏在這些物質上方、行走在由這些物質所建構的空間當中。
阿爾瑪雀紀 | 阿姆斯特丹荒地地圖:城市空地導覽 Wastelands Map Amsterdam, A guide to the empty sites in the city 1999
阿爾瑪雀紀|阿姆斯特丹荒地地圖:城市空地導覽
Wastelands Map Amsterdam, A guide to the empty sites in the city 1999
地圖上標黑色的區域是她所感興趣、並有導覽書寫介紹的荒地。
阿爾瑪雀紀 | 鹿特丹港區荒地保存計畫 A wasteland in Rotterdam Harbour 2003-2018
透過她的交涉,地主同意在15年間保存這塊荒地的自然面貌,不在上面做任何人為建設活動。
阿爾瑪雀紀 | 在Art Centre Le Grand Café Saint展覽場對面的破壞 Demolition in front of the Exhibition Roon, Art Centre Le Grand Café Saint 2002
其受邀到法國聖那澤爾(Saint-Nazaire)中的一個藝術中心展覽,她發現美術館對面一棟和美術館建築風格相近、外型十分類似的建築物正將因都市計畫被拆毀(這給她很奇怪的感覺,也有點諷刺),於是,她選擇不在展內展出作品,而執行一個計畫:發邀請卡給民眾,請他們來觀看一個建物「被拆毀的過程」,帶著些許挑戰、顛覆的態度,告訴參與者「不用走進藝術中心,張開眼去觀察在你生活的城市中所發生的事物」才是重要,此為現場紀錄。
阿爾瑪雀紀 | 薩拉戈薩荒地保存計畫 A wasteland Expoagua 2008
這是藝術家在今年6月剛談成的計畫,在她的提案與溝通下,這塊在西班牙薩拉戈薩城裡的荒地將永遠不會有人為開發活動。
阿爾瑪雀紀|水塔的建構材料 construction materials water tower 2000
她在法國鄉村Phalsburg所作的作品,當地以水塔建造聞名,她實地考察、測量「該怎麼去蓋一座水塔、需要什麼材料?」最後開出一張清單,而她展出的作品就是在既存的水塔旁,放置所有建造水塔時所需的同等原料,如磚塊、砂石等,企圖「還原眼前所見物的物質原型」,而這些原料都是她打電話請廠商贊助所得。
阿爾瑪雀 | Al Khan導覽:沙迦荒村 Guide to Al Khan, an empty village in the city of Sharjah 2007
其受邀到沙迦雙年展創作,到了當地她驚訝地發現:在沙迦城南方一名為Al Khan的小村落中,幾乎整個村莊內的建築物全都將被拆毀重建,因此她做了這個計畫:以圖片、文字書寫這些將被拆毀、全部消失的村莊建物紀錄,而最終把資料集結成書,由雙年展出版發行兩萬本,供參觀者取閱循著地圖導覽去拜訪這些將消失的建物。